今年的冬天要比以往晚一些,迟缓而热烈,寒风自北边凛凛而来,肃杀的气息笼罩在大地之上。
    云层在头顶上越积越厚,怀朔大地上,被秋雨浸得松软的黄土也变得同铁一样坚硬,道路四下,细流涓涓,旷野之上,哀草枯黄,成群结队的牧民驱赶着牛羊朝不远处的关隘迈去。
    其中亦有一些农夫模样的百姓混在其中。皇帝下诏,坚壁清野,命怀朔诸镇百姓入城躲避,同时,令各大族酋领率众进入长城以内。大战将起。
    两匹快马在道路上并肩疾驰,马蹄踏在坚硬的地上,溅起许多细碎的石子,不同于披着皮甲,怀里揣着军令,背上捆着长弓和短矛的哨骑,这两个甲士都是正儿八经的边军膘骑,威风凛凛。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往西入城关,一个继续往南疾驰,一路直抵肆州皇帝御驾所在。
    在两边赶路的百姓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只是默默埋头赶路,从天色微明开始,一路便不断看见三三两两结队的哨骑往南而去。
    久在边地的百姓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突厥人要来了,经历过野蛮蹂躏的边疆百姓知道这些野蛮人有多么凶狠霸道,当真是百姓如春韭,年年割,年年有。
    但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根本没有自保的力量,朝廷来收税就屈从于朝廷,突厥人来劫掠便逢迎于突厥,每到了此时,狼烟四起之时,他们也只能咬牙默默承受,盼着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突厥人就自己散去了,一辈子才多长?就有整整半辈子是被劫掠的经历!
    今年格外不同,皇帝陛下终于想起了他在北疆受苦受难的子民,发兵来救他们了!
    他们亲眼看见了,雄师浩浩荡荡如海潮,北上迎敌,无数的军砦被哨卡被建立了起来,宣称是奉皇帝诏令,为吊民伐罪而来。
    无数的子弟儿郎被军功所鼓舞,毅然决然从军入伍。朝廷还派了官吏,将足量的干粮分发下去,保证他们个个都不被饿死在迁徙的路上。
    又往南行七八里路,便可以在道路上看见逶迤的队伍,北齐为了应对这场可能扩大为全面战争的战役,做出了充足的准备,几乎倾尽了边地五州的仓府,又抽出晋州道的储粮,使民夫押运北上。
    为了补给军资物资更加方便,道路特别整修加宽过,南来的队伍将宽宽的道路占的满满的,车马如云,成千戍卒戍卫,队伍前面将旗飞扬,有十几位披甲重骑在前面引路。
    如此热闹的气象,在今日场上的诸人当中,甚至连稍稍垂顾一番的心思都没有,老当益壮的左相也是厚甲,带着一众将领一声不吭的走过。待看到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方才眯缝起双眼,身边有人说道:
    “迁了也有数月了,还不曾完,怀朔诸镇子民十数万,要都迁走可着实不容易,正不知陛下做何想,爱惜百姓也不是这么个爱惜法……原本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和突厥狼骑对上手了,被这一干百姓拽住手脚。寸步不敢前,实在是憋闷。”
    “……陛下是极宽仁的,对我等向来推心置腹、愿意放权,我看啊,这都是那帮子汉官在背后鼓噪,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哼,枢密院的那些个大官们,都不知道是如何想的,东边三位都督跟突厥打的如火如荼,安、燕、幽、营、平五州都打出了狗脑子,偏偏留我们在这里坐冷板凳,真是气煞人也!”
    一开始慕容俨还且听之,蓄势待发那么久被拽住脚,本就让人不爽,还不许人发发牢骚了?待听到这些胆大包天的粗坯们开始腹诽陛下和枢密、兵部的大官们,不由得回头怒瞪一眼,唬得众人纷纷住了嘴。
    左相勒住马,朝着南边拱拱手,斜乜着他们,道:“陛下行事,自有深意,尔等不准妄加揣测陛下心意,岂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仗有你们打的,一个个在这里聒噪什么?”
    诸将讪讪,到底不敢捋这老丞相的虎须,只得唯唯诺诺应是。
    慕容俨冷哼一声,撇过脸去,忽然问道:“塞外二十七部,只得十九部内迁,我数次发调令命他们内迁,却迟迟不见他们有所举动,你们说……他们意欲何为?”
    “许是……俗务太多,人口太杂,抽不出手来?”有将官硬着头皮说道。慕容俨听此,又是冷哼一声,干脆不理会他了。这借口这月以来他听了好几遍。
    俗务太多?这些骄纵得跟马匪无异的酋长们能有什么俗务?难不成还指望他们可以跟中原官员一样治理百姓么?明明只是牵上牛羊就走的事情,他们却个个推三阻四,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无非就是听说要编户籍,点人口,怕手头上的那点人口和与勋贵们相互勾结的事情藏不住罢了!还能有什么俗务?高思好在朔州藏兵一事,慕容俨也是有耳闻的!
    想到此处,慕容俨心中越发不快,目光落在缀在后面的一校尉的身上,招招手道:“德操,你觉得呢?”听到左相传唤,不光是那小校尉,就是其他将官也是一怔。
    那校尉正是太宰平原王段韶之子段德操,他入伍稍晚一些,临行前铁公鸡段韶请慕容俨喝酒,只为托付这个儿子,慕容俨当时笑眯眯答应得“好好好”,回头就找了个理由将段德操荫封的云麾将军衔一路剥成了校尉。段韶差点从晋阳跑来找他算账,气得直骂老贼。由此,他们觉得左相和太宰之间有龃龉,故而不待见段太宰的儿子。
    段德操见问,慎重地想想,而后说道:“末将觉得,一切理由皆是借口,他们若愿意入关,老早就入关了,就是因为不想入关,这才推三阻四……”
    慕容俨沉沉地叹了一气,捋着胡子道:“事情很难办啊……朝廷征召他们他们不听,粮食财帛照单全拿却始终不肯挪步,恐怕是见突厥势大,准备和突厥人勾结成一处去了。”
    此话一出,诸将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说话。慕容俨又道:“既然不伏王化,不尊圣旨,那他们便是我朝的敌人,我欲除之而后快!但在他们反出大齐之前,仍算我大齐子民,没有朝廷的将令,恐怕此事难办。”
    “左相慎重,若真个将他们逼到对面去,我等加一起都吃罪不起!”诸将惊得一身冷汗,都苦苦劝谏。
    按照其他重臣的思维,在诸胡反迹未现之时,宁可多牺牲一些边塞子民,也不愿意将他们逼到敌人那边去。而这位老将性情却是异常刚烈,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不管这些个酋长……他们是准备反叛也好,抑或是只是单纯的骑墙望风也罢,他都不想再容他们!
    只有段德操若有所思,道:“末将曾听人说,秋冬、冬春之交,草原上青黄不接,部落之间相互攻伐的事情时有发生,如果我们穿上突厥人的衣服,来去劫掠如风,谁又分得清我们到底是何人?”
    慕容俨眼神一凝,顾不得端起主帅的架子,道:“好主意,这是个好主意!”
    边塞上的胡人部落时常相互攻伐,手段也极其残忍,被击败的一方,往往所有财产和女人都被抓走,男丁高过车轮尽斩。这些部落不是打着投靠突厥的算盘吗?那他们就将计就计,扮成突厥人的模样,将他们屠戮一空,只要除掉了那么一个两个,那么,已经暗中投靠突厥或者正犹豫的家伙就都会胆寒,不用慕容俨催他们自己就会屁滚尿流地主动南下,生怕跑得不够快!
    诸将看着面白瘦削颇有乃父之相的段德操,心里都暗叹这小白脸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原来他才是那条会咬人的狗,这计策出的真他娘的又损又毒!
    也有人心生不忍,硬着头皮反驳道:“会不会太过阴损了……这不像是我等堂堂正正之师干出来的事情。”
    “呵呵,性子太淳厚可不是为将者的美德。”慕容俨没再理他,自顾自的命人取出羊皮地图来,图上密密麻麻,北齐在北疆的每一处关隘,每一个防御,每一个行军路线他都有标记。
    慕容俨老而弥坚,经验丰富,多年戎马生涯使得他每到一处必得了解地形的地貌,两相对照,不断推演战争进程。
    他招来诸将围城一圈,一群人盯着图纸小心参划,段德操默默地瞅了一眼,只见发黄的羊皮之上,用烙铁烫出怀朔诸镇的形势。
    而在北齐范围之外,横亘华夏大地的河流在西南方数百里外拐了一个弯,有西折往北,沙苑画一个圈,弘农画一个圈,玉璧亦是画一个圈……往南则是一条江水一往无前,东流到海,建康城便在兵锋直指之下!
    铁画银钩,关山天险,金戈铁马席卷千里!
    ……
    ……
    天阴沉沉的,几声鹰唳自高空传来,神骏的鹰隼展翅翱翔,俯瞰着大地。
    旷野之上有人骑马猎杀群狼,一批锦衣的武士骑马狂飙,半人高的荒草之中有灰色、黑色的影子闪电一般蹿过,猎场外围,矫健的壮士们挥舞着鞭子,将野兽驱逐集中到一块去。皇帝至雁门,邀诸王公会猎。
    高纬衣着打扮和会猎的酋领们没什么区别,皮裘貂帽,自顾自地拉他的弓箭。皇帝喜欢摆弄他的弓箭,日日苦练,早已不是啥也不懂的绣花枕头,臂力和腰腿的力量也打熬出来了,拉了几张弓不是嫌太软就是嫌准头差,最后内侍们没辙了,将库藏的角弓和铁胎弓给呈献上来。
    他随手拿起一张角弓,发现这弓还挺沉,是高纬喜欢的类型,沉就意味着爆发力迅猛,拿它猎杀最有抒发暴戾一面的快感。跟后世的人喜欢枪战游戏是一个道理,远程的,保持距离的猎杀,会让人有一种安全的心理作用,同时有一种上帝般操控全局的感受,瞄准之后就是一击毙命。
    “……朕就喜欢收藏这种良弓,其他的东西,舞刀弄枪的,朕都不爱。”他微眯起眼,扣住弓弦,张弓如满月,瞄准靶心,“这张弓,是任城王叔送给朕的,用料极好,比粟末进贡的那几把都要好上一些……朕听闻爱卿也颇好此道,回头,朕送爱卿一把?”
    傅伏张张嘴刚想谢恩,便又听皇帝语气颇为懒散纵容道:“……不是你病中嫌闷想要打猎嘛,朕带你出来打猎,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呢。”一边还站着猎装打扮的高挑少女,肤色如雪,高高的鼻梁,眼睛透着淡淡蓝色,颇为惊艳。傅伏只扫了一眼便偏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此时她气闷地嘟着嘴,一言不发地捧着箭壶,赌气地说道:“臣妾是想打猎,结果陛下却让臣妾捧箭壶。”
    高纬又道:“朕叫你捧箭壶是喜欢你呀,不然朕怎么不叫别人呢?你前儿不是病了还没好吗?
    “……不让你上马是为你好,过过眼瘾,做个观众也是一样的。”
    陛下嘴上说着喜欢她、为她好,神色间可没有半点宠溺怜惜的意思。
    “臣妾就是想去。”她倔脾气上来了,不依不挠的,这是撒泼的前兆。
    高纬只回一句:“那你之前生病几天岂不都是骗朕的?”
    她刚想狡辩,高纬一个眼风扫过来,黑黢黢的眼神沉静之外显得颇为凌厉,仿佛已经洞察了一切,娜木钟缩缩脖子,不敢再多说了,只得继续委委屈屈地捧着箭壶。
    傅伏跟一干贴身的内侍一样低着头装鸵鸟,就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路冉心里暗笑,眼前的这一幕可不是是娘娘教训宝庆公主的翻版?宝庆公主太过活泼好动,常常惹祸,娘娘每次都是这般惩戒她。娜木钟聪明伶俐,但在草原上长大的儿女,多少有点野性难驯,陛下明摆着是在教训她。
    高纬连发四五箭,休息一阵,看见她捧着箭壶一边扭扭捏捏,发觉他看过来立刻又站直捧好了。高纬觉得她很有必要再好好磋磨一番,本来打算网开一面的心也淡了,就让她接着站,站到天黑。
    傅伏见皇帝有了空档,连忙说道:“陛下,大臣们等着陛下召见……说突厥来势汹汹,陛下到了雁门,不可再往北了,再往北就是广宁和平城了。还有,唐尚书参劾杨檦、高宝宁冒进,参劾左相滥杀边民……”
    “朕知道了,”高纬说道,张弓瞄向天上盘旋的那几只隼,说道:“在大战结束之前,朕就在雁门那儿都不去,让他们放心好了。唐尚书操心过了头,世事岂能样样都遂了人愿?”
    “朕也不觉得杨檦、高宝宁他们有什么错,大丈夫行于世间,岂能苟安一隅?依山靠海守尸之行径,非是朕之所愿,我泱泱大齐,更没有惧怕蛮夷的道理,诸胡纵然凶悍桀骜,但于朕而言,他们若不融入我大齐,迟早也不过是多了数十万的伏尸罢了!”
    他松开扣弦的手,随着一声凄惨的鹰唳,一个黑点从半空直坠落下。“陛下真是好箭术。”傅伏赞到,高纬听得出他并不是恭维,也很高兴,几个内侍端着漆盘匆匆忙忙跑去捡。迎面有冷风吹来,俄顷有雪降下,高纬驻足负手观望之时,只见苍凉的山景与雪交织在一起,浑然一体也似……
    “江山如画……”他叹了一声。女孩儿偷偷瞥过去,只见皇帝一动不动,抬头望着这山河,好似有些痴了。
    ……
    ……
    细雪落在地上渐渐消融,满地泥泞,和血水融汇在一起。
    黑烟笼罩着村庄,泥墙倾倒一地,木梁多半已经成为焦炭,剩下的那部分还在燃烧,奄奄一息的火苗发出幽蓝的光,马蹄杂乱,尸体随处可见,有的被一杆长矛钉死在地上,有的被弯刀劈成两半,弯刀从肩胛骨直斩而下一直到腹部,脏器从腹腔之内滑出……
    村口的墙角之下有一个少女,已经死了有一会儿了,衣裙被撕开,胸部袒露在外,血淋淋的,被人用牙齿咬的血肉模糊。高延宗蹲下将她的衣衫合好,然后站起身来。
    密密麻麻的将士站在周围,如这雪一样安静。
    “都督,前方发现狼骑,不下千骑。”有哨骑来报。
    高延宗按住了刀柄,缓缓扭过头来,眼底闪烁着疯狂的血色。半晌,他缓缓吐了一口白汽,杀心尚存,却只有可怕的平静,他下令:“绕过他们,不要打草惊蛇……”
    ……
    ……
    大雪降下,老哈河畔,一顶顶毡帐连在一起,如同羊群。毡帐里火焰正旺,有香气扑来。贴上了秋膘的肥羊肉架在火上烤得流油,滋滋做响,突厥人们聚在一起,饮乐正酣。为首的突厥首领说道:“确定他们会投靠过来吗?我总觉得那里怪怪的。”
    “执思力你老是疑神疑鬼的,”另一人啃着羊腿道:“那些契丹人他们不敢跟我们撒谎的,若敢说半句假话,我突厥狼骑瞬时便能叫他们灭族!”
    “契丹八部这些狗奴才,以为投靠了齐人就是找到了靠山?哼哼,待他们归顺,我便要好好磋磨一番他们,叫他们知道背叛突厥、背叛大汗是什么下场!”执思力将羊骨头咬得咔咔做响。
    “这天气真是冷,十二月都没到……”地位低,吃不上好东西的人只能缩在角落,哆哆嗦嗦的,眼馋着贵人们放肆大吃大嚼,忽然有人兴奋地闯进来,“契丹人来了。”
    执思力带上一众贵族和部众,骑着马出去。大雪恍若薄雾,笼罩了契丹人,只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看不太真切。执思力牵动马缰驱赶着它上前去,想要看得仔细一点,周围的突厥人对着对面指指点点,嗤笑契丹人没骨气,姿态都放得很高,他们是来接受契丹人投奔的,就如同主人接纳狗一般。
    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一个突厥贵族朝执思力笑笑,打马上前,张开双臂用契丹话高呼道:“我的兄弟们,欢迎你们重归狼神的怀抱!”他的身影忽然僵在了那里,一支羽箭从他咽喉正中窜入,带起了一瓢鲜血。执思力看见伴当从马上栽下,瞳孔猛地缩小,大声对后面吼叫道:“敌袭!”
    不等突厥人的战马奔跑起来,对面的骑兵就如同海潮一般扑过来,将突厥人淹没在洪流之中,等骑兵散去,满地都是破烂的残尸,倒在地上。
    对面仅仅一个冲锋,突厥人全数战死。
    执思力趴在地上,他的胸腔坍塌,胸骨全碎了,脑袋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向脑后,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望向天穹,白雪从天而落,盖在他的身上,越积越厚……越积越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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