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提出迁都,自然有他的用意所在,一方面,的确是处于政治的诉求,邺城做为北朝皇都确实已经不合时宜;一方面,他需要关中世家站出来和河北、河东、河南世家分庭抗礼。
    高纬极力推动汉化改革,效果显著,弊端同样不小,其中不可避开的就是世家坐大,满朝群臣多是处于河北、河东世家之列,再这样发展下去,不出三十年朝政大权必然被他们篡夺。
    虽然他推动了科举,但现在这个时代,知识毕竟还处于世家垄断之中,即便他不计成本的印书,要彻底打破垄断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成的,寒门到目前为止可以提供的人才很少,高纬需要一个新的强大力量来制衡他们。
    试问眼下有那股力量比创建了周、隋、唐的关陇集团更适合呢?
    这个集团表面上是鲜卑人在主导,但实际的中坚力量是关中本地的世家、豪强,北周还在的时候他们在北周朝堂一手遮天,现在北周已灭,摆在关中各世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尽忠,和宇文邕一起跑到蜀中去;要么留下来,出仕大齐。
    很有一部分人选择继续跟随宇文邕,但更多的选择了留下,甚至为了获取在新朝的政治资本,他们谋划并发动了剿杀宇文神举、献出长安……这便让高纬更加直观地看明白了这些本地豪强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这些人展露出来的力量远比高纬想象之中的要强,让人心生忌惮。
    高纬一度起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但理智让他不得轻举妄动。
    大齐攻取了关中不假,但须知占领和统治完完全全就是两码事,这些世家在关中经营多年,掌控的力量囊括方方面面,高纬要想统治关中,与他们合作、拉他们入伙是最佳选项:从小的角度看,可以让他们充当兑子的棋子,防范世家坐大,还有的,让他们协助高纬将一团糟的局面重新收拾起来,全天下只有他们这些地头蛇才能办得到。
    不管于公还是于私,拉拢他们都是很有必要的……高纬在奏章上写下最后一笔,疲惫地抬起头,夜雾浓重,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木格,斑斑点点的洒在地上,像破碎的蛋壳。
    “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有内侍跪伏在阶下,几个宫婢端着热水准备为皇帝擦拭手脚。
    皇帝没有理会他们,眼睛停在左手边一份帛书上,上面记载的是近期的淮南战事,还有许多朝中见闻,一行行字写得方正端肃,但言语中透出许多稚气来,这便是太子从邺城递来的“家书”了,高纬想笑一笑,却一点笑不出来……连摆在那里当个摆设的监国太子也忧心忡忡起来,可想而知此时邺城朝野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须知,单单高纬这一路,邺城那边要保障数十万大军的粮草的运输便已经十分困难,更不要说再添上一个淮南战祸了,一堆麻烦事!
    王琳到了寿阳,第一件事就是将卢潜给换下,直接夺了兵权。但由于南陈攻击太过凶猛,南朝大将眼光毒辣,专挑北齐军的七寸打,使齐军疲于奔命,首尾不能相顾,劣势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挽回,邺城朝野就指望着王琳打一场大胜仗给提提心气呢,结果王琳居然拒不出战,也不管秦州死活,收拢兵力退至寿阳,并明言:“吴兵甚锐,宜长策制之,慎勿轻斗。”
    当时合州被黄法氍攻破,吴明彻大军进逼寿阳、秦州,尤其是秦州,已经可谓岌岌可危了,这种时候王琳居然来这个?
    这实在让朝野上下感到万分恼火!
    也正是因此才有了那么一份官话连篇的“家书”,估计也是朝臣撺掇着太子,有意试探皇帝的反应,高纬有些生气这小子毫无主见,又有些生气他现在学的官话连篇的。不过看到信的最后面,小胖子朝岁节问父皇安,说陈娘娘现在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说很久不见阿爷很想念……这又让高纬稍稍欣慰了一点。
    高纬微笑捻起笔,对着宣纸,落笔写到:“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还不懂,政事问祖相,家事问你母亲,多看,多学,少说话。”高纬看了一下,又添上几笔,“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
    其余的便没什么可写了,随着岁月增长,即便心里再如何关心,很多情感也难以宣之于口了。
    高纬让人收好,发回太子那里去,随后又另取了一张纸,这次措辞严肃了许多,是写给朝臣们的,“将领在外征战,君命有时尚且不能顾及,巴陵郡王退守寿春想来自有其道理,你们只全力支持就是。”
    高纬略一思量,又下笔写到:“寿春是古都会,有淮河、汝水环绕,地势险要,控制黄河、洛水,对我大齐至关重要,丢了那里都不准丢了寿春!知会王琳、皮景和,要他们尽全力!”
    ……一笔写完,高纬投笔正准备歇息,殿外忽然又有人急匆匆上来,听通报,是大军追击宇文邕终于有了重大斩获。高纬顾不得休息,忙命人呈战报上来。摊开一看,喜忧参半:喜的是咸阳被齐军攻破之后,齐人长驱直入,几无敌手,周兵毫无战心,被齐军一路克至扶风,宇文招一箭不敢发,竟临阵脱逃,被齐人掳走王公贵眷百十余人,其中便有北周皇后阿史那氏。
    忧的是,终究是让宇文邕走脱了。
    到得此时,宇文邕的逃跑路径已经清晰明了了:他从长安出发,走东、中路渡河去咸阳,然后去金城、马嵬、扶风、陈仓、散关,一路窜往蜀中……慕容三藏遣数路追兵都没能追上,大军刚刚攻下扶风郡,就听派往陈仓的斥候回报说看见北周皇帝的仪仗、车马往散关去了。
    散关也是天下有数的险关,凭着慕容三藏这区区三千不到的追兵怎能攻下?佯攻一阵后死伤颇多,无奈之下,只得将掳来的周国皇后并王公贵眷押解上囚车送往长安……宇文邕现在的心情想必很糟糕,但高纬的心情更加糟糕,原以为此战过后周国也就吹灯拔蜡了,可老天爷吊着一口气不肯让宇文邕落网高纬也没办法。
    他在这里来拖延的够久了,北齐家底再厚,四十万大军人吃马嚼许多天现在也差不多了,淮南又告急,不回去还能接着再打下去不成?
    高纬心里也颇多忧虑,终于决心班师回邺都,不过在此之前,还要做一下安抚人心的工作。
    于是在朝岁节后第十八日,皇帝下诏在长安太极殿摆宴犒赏群臣,自古以来交情都是饭桌上吃出来的,皇家拉拢臣子也不例外就是这一套……长安的这个时候人口才四五十万左右,周国的经济状况自然也不是也别好,起码就宫殿规模来说远远不及高湛修的那些宫室壮丽、雄阔,但这个时候没人会计较这个,大家都等着看皇帝是不是有什么新动作或者新意向。
    故而大家都不敢缺席,连周国的一众降臣也带着家眷早早到场次第落座,不但是窦毅、梁睿、宇文述等人,便连原北周齐王宇文宪也列座其中,宇文宪还是那个宇文宪,孤高不群,但已经憔悴不堪。
    他被高孝珩俘虏,特地压往长安,为齐主的庆功大宴增光添彩……听着靡靡舞乐,望着四周景致,这宫宇形容未改,却已经换了主人,宇文宪念及此处,不免心中悲痛。
    事已至此,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他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聊以驱逐胸中苦痛……皇帝冷眼睇着众人反应,却是笑容和煦,连连劝酒,甚至有人下场跳“胡璇”,赢得满堂彩,气氛渐渐达到顶峰。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大声喊道:
    “光我等为陛下庆贺犹嫌不够,还得有一国主母来一舞助兴才好!”
    此话一出,满殿顿时寂静,纷纷扭头看向周后阿史那氏,只见她顿时脸色煞白,满脸都是惊慌与被人羞辱的无措,低眉半蹙,泪眼微红,一种娇愁之态使人心生不忍。
    高纬听说宇文邕不喜欢自己的皇后,以为此女容貌丑陋,没料想一见之下竟是与预料不符,不由得有些错愕。待反应过来之后也不作声,又是面上带笑,冷眼旁观事态发展。
    士可杀……不可辱!
    宇文宪将掌中杯子捏得咔咔作响,几乎就要立即站出来与那人拼命,但还未等他起身,便有人脆生生应答道:“陛下容禀,她也是一国主母,不当受此折辱,望陛下稍稍顾全!”
    满殿上下又是一静,何人如此大胆?!
    高纬移目看去,只见一穿着鲜衣、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竟快步走出,随后郑重其事拜倒在地。
    群臣一时失声,高纬看着这跪伏在阶下的小小一团也同样一楞,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而列座席间的窦毅夫妇心几乎都要提到了嗓子眼,脸上顿时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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