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彻眼神闪烁许久,终究是黯淡了下去,摆手说道:
    “若真按照你的说法,等到我们一切都准备充足,再行北伐之举,恐怕战机早已失去……如果寿阳、钟离都没有拿下,这次北伐终究只是一个笑话,轰轰烈烈来,灰溜溜的去,实在窝囊。”
    “将军——”
    周罗睺还要进言,被吴明彻一个眼神制止,他定了半晌,轻轻吐气道:“自我们攻入江北以来,一直都是大胜不是吗?王琳之前一直在做缩头乌龟,这次跳出来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便怕了他,就因为他可能设险,可能会有埋伏,我们就不往前打了?”
    “那里有这样的道理?是吧……”诸将一时安静,大家的面色都迷茫了一瞬,而后渐渐坚定起来……吴明彻立在原地,说道:“就在当地招募民夫,让他们自备好干粮,把我们停泊在渎水的战船拖到洪泽湖边上去,十日……不,五日之内,必须抵达盱眙。”
    “五日?只怕不能。”
    “不能也要能。”吴明彻不由分说,斩钉截铁道:“我们老规矩,兵分四路,程文季、萧摩诃率军六千,朝嘉山压去,我领着剩下的主力大军去济阴、池河一线,至于任忠和黄法氍那边,马上动身,一个协助围困盱眙,一个北上直取寿阳。”
    “只怕任忠、黄法氍都不会听从将令。”
    “时间上也赶不及了……”
    “我知道他们一向不服我,我也不要他们服。跟他们说,这便是决战!赢者鲸吞淮南,输掉的一无所有,这一仗要是输了,陈国尚且都不知道能保全几年,跟不要说同在一个朝中,与国同休的将门、世家了!”一向温吞水一般的吴明彻骤然爆发,让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高皇帝收编他们,允他们同富贵,他们就是这样报答高皇帝大恩的?!”
    “我不管他们如何回复,中路大军是朝廷中军,我们不能退!是强是弱,总要碰一碰才能晓得。”老将军须发皆张,目光如电,“扔掉收缴上来的财物,先组织民夫将辎重运输完毕,休整一日,明日程文季、萧摩诃率军先行,等韦载平叛归军,让他迅速动身北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一道理亘古不变。当陈军终于按捺不住,向着平民和富户下手的时候,就注定了淮南的整个局面会变得一地鸡毛……虽然说实话,韦载“剿匪”平叛远远不能比大军冲锋陷阵来的惨烈血腥,但它的频繁程度,也足以将沙场百战的老卒拖的疲惫不堪。
    韦载知兵善战,拥军两千余众,皆身披坚甲利刃,但正是双拳难敌四手,猛虎再如何彪悍,要咬死群狼也是要废许多周折的。
    况且,这种由乡里土豪组织的起义,一旦出现就是不死不休的苗头,韦载对待这种“聚众造反”的人自然全无好感,可被剥夺了家业的百姓、土豪对陈军的恨意也同样不必赘言,当双方短兵接触的一瞬,双方其实都已经明白,这是血债,只能用血来偿还!
    所以双方再无一丝一毫的妥协余地,简直就是以命换命的打法,最终韦载仰赖兵强马壮,将乡豪们的“大军”围杀在一处邬堡——这是逆贼在新城郡仅剩的据点了,而他们自己也付出了堪称惨烈的代价,死在肉搏之中的陈军士卒达到了四百多,近乎这支军队的五分之一!
    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才算将南谯州境内的暴乱平定,麾下无论将官、士卒都窝着一股火气,要不是韦载严格约束麾下,让他们不得滥杀,他们早就屠戮老幼了。韦载将民心、民意都看在眼里,知道靠杀是没有用的,得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去拉拢去教化。
    “他们原本都是我们南朝的子民,后来才被北朝夺走,我们是一家人……”
    韦载如此说道,但平叛终归还是要靠暴力手段,双方的仇恨越积越深,早已经不是韦载这看起来有些装模作样的言语所能感化的了的。
    韦载也一直为难,但他总以为自己还有时间,直到吴明彻命他率军北上的军令传来。
    “将军怜悯这些百姓,卑职等人都能理解,二十年前我们也是一家,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把南朝忘了,还频频做乱,不信将军你试看,只要大军一走,这帮人保准又会聚集宵小做乱,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前线了,难道中途又折返回来吗?将军……早做决断。”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面对众人苦劝,韦载只是摇头,脸色灰败难看:
    “都是陈国子民,做甚么要自相残杀呢?”
    底下将官面面相觑,只捧拳,硬邦邦说道:“他们早把自己看成是齐人,恐怕只有将军还将他们看成是自己人,不杀何以威慑宵小!”
    韦载不说话,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大片蜷缩着跪在地上的青壮、老幼,他们衣衫不整,面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当韦载的目光扫到他们的时候,一些人还会眼神闪烁着垂下头,这目光的意义,便是仇恨……韦载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随你们吧。”
    乌云遮日,旌旗半卷,西归水畔,万马千军横扫沃野……贺若弼驻马在一片山包上,扬鞭指着仿佛笼罩在雾气之中的城池,意气风发:“前面就是南司州了,樊毅跑得快,要不然某可以就在这河边活撕了他!他娘的,又得围着城好一阵。”
    在麻城西南的那一仗,贺若弼佯装正面进攻,实际上让军士乘着小船,顺流过去,几把火烧了陈军营寨,虽然陈军在营内也有人驻守,随时可以扑灭,但齐军以火油点燃,火势蔓延极快……在正面战场上,贺若弼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陈军久战,又死伤惨重军心已经疲惫,忽然看见大营起火,势必大溃!
    这是一场翻身仗,江北以西的战局自此逆转!
    历阳王也纵马上前,笑道:“贺若将军可是要攻城?”
    贺若弼眨了眨眼睛,轻蔑地冷哼一声,说道:“围着,不攻城,接下来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接住陈军的孤注一掷,断了他们的妄想,老老实实往回跑……一旦他们开始撤离,我们就继续围上去,一点一点的割肉,得要让他们的血流尽流干才好。”
    荆州,小雨过后,碧空如洗。宇文述、尉相愿以一场突袭一举夺下了南朝荆州重镇所在。而后,宇文述进言,不让大军进一步打下去,就停驻在荆州,准备以逸待劳,吸引陈军来战,替江北分担压力,尉相愿欣然应允,此时驻守在天门重镇的陈军正乱成一团,距离他们开展试探性的进攻还有一段时日。这几日,齐军上下总体而言都处于一种休整的状态。
    这一日,尉相愿闲来无事去寻宇文述聊天,到处见不到他,听人禀报说宇文述去了城外踏青,尉相愿满腹犹疑,出了城,碰巧看见宇文述躲在树下正捧着一卷诗集看得入神,尉相愿着实是吃了一惊:“我以为伯通是一个同我一样的丘八,谁成想伯通居然还有这种雅好?”
    尉相愿一向佩服宇文述打仗的本事,又与宇文述相处了一段时日,知道宇文述为人谦恭严密,而且军功在前从来不吃独食,会做人,因此关系一来二去也就好了起来,私下的时候也可以随意开开玩笑。
    宇文述将诗集丢在一边,无奈轻笑道:
    “我一个厮杀汉,却总是喜欢做一些附庸风雅的事情,让尉相兄取笑了。”
    “这有什么可笑的,大丈夫谁不想出将入相?”尉相愿找了一个干点的地方坐下,“照我说,以宇文兄的本事,封侯封公是早早晚晚的事。天下还未一统,宇文兄大有可为呀。”
    “一统,那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宇文述仰面,迎着春光,眯起眼睛眺望远方,那里有一个小村庄。三三两两竹屋相望,十几个农夫赶着水牛,深翻收割过水稻的湿地,空气中飘满禾苗和野草的清新香气,还隐隐传来少年们的嬉闹声,便是桃花源恐怕也不过如此。
    如此看了一阵,宇文述忽然说道:“我打算去袭击天门。”
    尉相愿面色一滞,讶然地看向他,然后平静下来:“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
    “会不会太仓促了,底细都还没探清楚呢。你这是长途奔袭,风险不同以往你要晓得。”尉相愿面露为难之色。
    “再不去,恐怕来不及……总要试一试。”
    尉相愿还是迟疑,而后点了点头。
    王琳在嘉山停留超过了一个月,一直到人马和粮草全都规整之后才开始商议准备作战的事,皮景和带来的两万大军,再加上自己掌中掌控的郡兵,民勇,总计近六七万人马,整合精简之后分作三个营,每个营两万多人马,经过好一番操练、休整,这支大军开始建立起一定战斗秩序。
    三营兵马,王衍领一营,张平宅领一营,王琳自己直领一营,除却水师之外,每个营有标准配置三百骑兵,一万两千长矛手、朴刀手混编,两千盾阵轻甲步兵,两千弓弩手,抛石车手,投枪手混编,辎重营辅兵两千余人,另外还有一支骑兵单独列在外面,总计一千六百余人。
    重头戏是,淮南水师,黄龙快船三百七十二艘,五牙大船四十三艘,还有上百艘铁皮大舰,比五牙大船也只略小一点,形状狰狞,真正的杀人利器,大都督王琳称之为野猪舰,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据说每次战役之前,如果能败敌,这艘战舰就会发出野猪一样的吼叫。
    此时野猪舰逆流而上,蹚过嘉山,果然发出野猪吼叫,全军上下无不振奋,王衍笑呵呵看着这一幕,回头悄悄问王琳:“阿爷,这种人才你从那里找来的,这猪叫学得也太像了。”
    王琳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我没听明白你说什么,下次再胡说老子直接军法处置,抽死你!”
    王衍讪讪地躲在一边,王琳撇过头去不再看他,喃喃自语道:“只要能赢,装神弄鬼又算什么……现在是万事俱备,只等陈军上门了。”王琳站得笔直,眼神之中闪烁着剑影刀光。
    这一天,有斥候来报,陈军大举北上,距离嘉山已不到四十里,王琳只淡淡道了一声知道了,便让王衍下去准备,等待在陈军前方的,是齐军主导的第一轮阻击……踩着春汛的尾声,王琳预想之中的决战,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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