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许知友抱着帐本,熊贯抱着只筐子而来,两人将筐子呈上,内里有现银亦有银票,还有许多看不出价值的金银首饰一类。唐牧接过帐本翻开,先就赞了声:“好!乔知府不愧一方父母官,能拿出一千两银子来给咱们此番缓急!”
    他啪得合上帐本:“等差事办完回到京中,唐某必定好好的递份请折上去,替令母请个三品诰命回来。届时借你的银子也必定一分不少全部奉还。”
    乔从司喜的将两只手在袍子两侧搓着。他母亲能封个三品诰命,那他首先得是个三品大员才行啊。唐牧声音又大,说的又诚恳无比,旁边别的地方官们听了,此时深悔自己出借的有些少,有几个大胆的上前吱唔道:“下官记得老妻那里还有些体已,不如一并送来?”
    唐牧喜的大笑起来,拍掌道:“好,好啊,这皆是我大历朝的好官,清官,乡民们的父母官,许知友,快将这几位官员的名字全录下来,再亲自到他们家中去取银两,快去,记得好好宽慰各府内眷,莫要惊吓了她们。”
    这开封府的地方官们见唐总督如此好说话,又和蔼可亲又能体恤下属,纷纷举手道:“唐总督,下官也能出一些!”
    唐牧回头见王祎似用看鬼一般的眼神盯着他,也不过报之一笑:“经略,银子有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回到大堤上,唐牧坐在营帐中翻开积年的治河全书,一本本一处处翻着向王祎请教,两人又粗略算着此番预计要花多少银子,原武县堵上之后,下流是淹山东还是淹淮南等事。此处河堤修筑还不算完,洪水一路向下若淹山东,则明岁山东灾民的税赋如何收取。若至山东而未得淹,下游淮河两岸又该如何应对。
    柴石沙土连夜运来,役夫们也就连夜动工开始修筑。这样一昼夜分工连班的役夫们干起来,干了两昼夜时圈堤溏河筑起,河堤也一路往下加固着。唐牧接连熬了两夜,这日一清早用了几口粥与馒头便骑马沿堤一路往下,走到大约柏香镇位置时,便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正站在河堤上发呆。
    别人都一天十二个时辰无休的在修筑河堤围圈堤,这里竟然有人空着两手站在河堤上看风景?
    唐牧上前勒马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李书学回头,见是个戴冠穿补服的官员,忙跪下行礼道:“草民姓李,名书学。”
    韩覃自早起就不见李书学的影子,心道只怕呆的日子太久他也怕银钱不够花销,必是跑到大堤上去看有没有船渡了。她一路喊着名字寻到大堤上,恰到堤坝下扬头,远远便看见唐牧勒着匹扬蹄跃跃的高头大马骑在马上。
    虽然六年未见,韩覃还是一眼就认出唐牧来。他骑在马上,穿着三品补服戴着忠静冠,勒缰说话时背比之原来还要有些俯势。他正在对李书学说着什么,而李书学就跪在马下双手撑地,正仰头听着。
    阴沉沉乌鸦鸦天色下的河风刮着,那骑在高大头马上的男子腿侧的袍帘叫风往后刮着,露出下面褚色阔腿裤与高腰皮靴,执鞭勒缰一派官威盛气凌人,而垂双手跪地的,她给自己找的丈夫伏在堤岸上,惶惶然如只蝼蚁一般。
    韩覃似撞到鬼一般蓦得转身,拨腿就往柏香镇上跑去,就如六年前在香山出逃时一样仓惶。才跑到镇口她又担心起李书学来,他有个犯羊角疯的毛病,一激动就要犯病,今天见了唐牧这样大的官儿只怕心中激动,千万不要一头栽倒黄河里去才好。
    她还记得六年前上香山时他的一路软言,也记得自己因为怕被如了戳穿杀了柳琛而逃跑时的仓惶。如今想起来,韩覃觉得其实自己要逃,并不是因为怕死,怕被唐牧杀掉。她只是不想叫他看到自己身上的不堪,比如她心里的恶,她的原罪。
    到如今也是,她越发不堪,也越发不敢见他。可李书学是她偷偷带出来的,若果真死在外头,又成了她洗不清的罪。
    想到这里她又转身疾步往河堤上奔去,待她气喘嘘嘘奔上河堤,才见这四野空荡的河堤上竟是一个人也没有。韩覃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一路拔腿往原武县城方向奔去,待到县城河堤那一段时,只见河堤加固圈堤已深,除了那些官员的帐篷之外,修筑河堤的役夫们全都已经撤走。
    她见唐牧方才骑的那匹马如今就拴在帐逢外不远处,几步奔过去就要往帐内冲,几个巡检冲过来拦住韩覃骂道:“那里来的小娘子,这里是官家重地,快些滚开!”
    韩覃道:“官家,我要寻这帐中一个人,好问问我家相公方才去了那里,烦请行个方便。”
    一个巡检收了矛问道:“寻谁?”
    韩覃拿手比划着道:“就是那个穿三品官服的,他叫唐牧,我找他。”
    巡检笑道:“小娘子你失心疯了吧?那是京城来的河道总督,你相公何方神圣要劳他贵驾来寻?”
    韩覃还要说话,陈启宇听到声音自帐中走出来,见韩覃叫几个巡检挡着,上前挥散他们问道:“小娘子为何在此吵闹?”
    “我家相公,方才同唐牧多说了几句话,转眼就不见了,我须得进去问问他看我相公究竟去了那里?”韩覃说着就要往里闯。
    陈启宇拦住这发乱头蓬两肩抖索的小妇人低声说道:“这会子先生正在与本地官员们谈要事,小娘子怕不便进去,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我进去问。”
    韩覃道:“李书学,他叫李书学。”
    陈启宇转身进了帐篷,帐中几个才从淮南并山东一带赶来的河道官员们正在此凭着王祎所测量的水速以及水深来测算水流量,唐牧此时听的全神贯注,陈启宇也不便插嘴,待得许久怕韩覃心急,出来说道:“小娘子再等等,如今我家先生却实有要事在商议。”
    韩覃心忧如焚,站在帐长咬着手指不停的巴望着帐帘,期盼着陈启宇能再出来。
    陈启宇在帐中终于寻得唐牧捧杯喝茶的时间,凑在他耳旁轻言道:“先生,帐外有个小娘子,言说您方才同她家相公多说了几句话相公便不见了,她要问她家相公去了那里?”
    见唐牧仰头看天像是在思索,陈启宇又补道:“她相公叫李书学。”
    唐牧狠狠搁下茶碗:“年级轻轻不去修河堤,如今竟连家里妇人也找我来要人?告诉她,去修河堤了,叫她回家等着去。”
    陈启宇出帐来原话传给韩覃,韩覃听了这话就往上游役夫们去筑堤的地方奔去。她才跑不多远,便见有几个役夫用担架抬着一个男子远远向这里走来。不用看脸,只要看那身百层千补的衣服,韩覃就知道那必是李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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