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晚,藤川凉将手机摆在床头整夜未关,却终究没有接到藤川树的电话。

    那一夜她做了许多梦,模模糊糊支离破碎,又不像是传说中的记忆闪回:梦见了从小成长的湘南海岸,清澈碧蓝的海面上落满金屑,成群穿着中高学校制服的少年并肩走在并不宽阔的小路,脚旁盛开着铃兰与金盏花。沿堤而建的护栏已经因为掉漆变得斑斑驳驳,逐渐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偶尔有成群的海鸟扑打翅膀擦着海面飞过,纷繁撤尽留下的只有绵长的安宁;

    也梦见了夜幕中纸醉金迷的东京都,入夜的新宿街头,头顶上空堆积着密实的云朵。她穿过街上的来往人流,与扮相清纯的看板娘和疯狂拉生意的皮条客擦肩而过,走出隆隆驶过的电车轨道下墙面贴满夜店招贴画的隧道后才发现周围已经空无一人。两旁钢筋水泥筑造的建筑中没有半点灯光透出,鞋底嗒嗒敲打着被雨水濡湿的地面。她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

    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路的尽头出现在她面前的大楼,外立面上藤川建设几字极其醒目。

    她在梦境的结尾忽然醒来,虽没有文学作品中常描述的满头大汗但也心跳得厉害。

    那些虚无飘渺的声音和画面都弱了下去,直到消失不见,彻底被周围无尽的黑暗吞噬。藤川凉费力坐起来,很快意识到自己依旧躺在自家公寓的床上,不由一阵安心。闹钟钟面上3:27a.m的荧光闪闪烁烁,手机屏幕则没有任何来电提示。重新躺下后她感到睡意全无,开了收音机又发现信号不良,始终有嘶啦嘶啦的模糊杂音,因此只好放弃。无奈间她干脆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将被子扯过下巴,头脑逐渐清醒的同时先前梦中的一切也倒灌回来。

    湘南,东京,湘南,东京,湘南,东京。

    她这才惊恐地读懂了这个梦的含义:梦里的湘南已经没有她,那些天海那些花树那些在上学路上闲聊打闹的少女和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少年如今也都不再有。梦里的她只存在于东京,无边荒凉的夜晚,一个人。漫长的夜在湘南的日历上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笔,而在梦境中的东京却像无法逃脱的牢笼。好在最后藤川凉还是在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光大亮。临出门前她在卫生间镜子前用毛巾反复敷了半天,在确定不再有明显熊猫眼痕迹后才出了门。

    平成十二年十月十六日晨,冰帝学园本学期段考第一天。

    比预计时间早了许多到学校,因为考试周的关系所有部活都暂停活动,缺少了平日里清晨盘旋在校园上空的击球声和口号声,此时只觉得耳边出奇宁静。离考试时间还早,清晨的校园里只有零散几个学生,一年级的鞋柜处更是显得空空荡荡。因此当藤川凉换完鞋,抬眼看见身旁一列鞋柜之隔的地方迹部正将鞋塞进他自己的柜子时,没有多想便开口叫了对方的名字。迹部循声回过头,点了点头,算了回应对方的招呼。那之后他们一同登上楼梯,一路无言,秋日的晨光透过楼道边的玻璃窗倾泻而下,在迹部的脸上投下光影交错的一片,越发显得他的脸部线条分明起来。

    难得安宁的相处,连藤川凉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只是当在教室前道别时迹部忽然回过头,“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唔,还行。”回想起前几天基本没有看太多书,藤川凉不禁有些心虚。

    “好好考。”迹部不再说什么,而是转身走进自己的教室,留下简短的几个字,“……别太丢脸。”他想了想又补充。

    意味不明的句子,虽不顺耳竟也让人无法生气。他迹部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只是普通的祝福,从他嘴里说出来依旧是说不出的别扭。

    三天考试转瞬而过。

    考前在日历上漫长细数的七十二小时,当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是即刻而逝的瞬间。

    平成十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午,段考结果在中庭的布告栏发布。

    迹部景吾,寺岛椿,忍足侑士,横须贺道一,藤川凉。五个名字列在最前端。

    空气在围观人群中凝固,这样的结果和往常一样没有太大惊喜。后四人的总分相差不多,都与排在首位的迹部拉开一大段距离。

    意料之内且理所当然。在当下的冰帝,暂时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真的和帝王平起平坐。

    而也就在这个下午,藤川凉才真正明白了考前迹部所谓「别太丢脸」的真正含义——如果她理解无误。

    那时的她正独自坐在讲堂门前的台阶上,眯着眼打量底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打闹的,讨论考试结果的,商量出游计划的。两小时后这里将举行冰帝学园一年一度的毕业生见面会,届时近年来的优秀毕业生都会齐聚在这里,为全学园三个年级的数千名在校生指点当下和未来的路。奇怪的是学生会长迹部在这样的准备当口竟不知去了哪里,看似招摇的他行事上其实远比表面来的低调神秘;剩下的学生会干事则刚刚将讲堂作了布置——无非也就是些简单的调整,那之后便空闲下来。

    秋天的阳光虽谈不上毒辣,但也足够让人眼晕,连空气都变得微热。

    藤川凉懒得动弹,于是将手里的文件夹挡在额前,也算阻隔了一部分阳光。而在发现面前多了一段人影时她下意识地拿开文件夹想要站起来,却被对方伸过来的易拉罐隔着头发贴住额头,随着冰凉的气息传来,她也被硬生生地逼坐回原位。她下意识地接过易拉罐定下神来,看清面前那个刚刚大方地在她身边坐下的人后脸上立刻写满诧异,“律?”她皱起眉,因为尽管事先已经知道原本私交甚少堂兄藤川律同样毕业于冰帝,且在校时是与如今的迹部不相上下的风云人物,但由她在考试前亲手张贴于布告栏的海报上清清楚楚并没有这个名字。这让她不禁对对方的到来充满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藤川律打开自己手中的易拉罐,温和地笑了笑,“如你所见,毕业生见面会。”

    “可是海报上没有你,怎么……”

    “我知道,”对方淡淡打断了她,“原本没有空就拒绝了,但想到小凉和景吾都在冰帝,还是觉得值得一来,所以就临时重新安排了时间。”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视线越过不远处浓密的银杏林落在那背后的中庭布告栏上。

    “过来的时候看了一下,小凉考得还不错,不愧是我家的妹妹。”

    十足的,充满长辈感觉的语气。藤川凉想起自己从小与堂兄谈不上亲近,即使逢年过节也罕有接触,比起她和树或许对藤川律充满敬重的迹部与他才更像兄弟也说不定——说起来,生为独生子的迹部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哥哥,他一定会觉得很高兴吧……胡思乱想的时候藤川律又撑着下巴笑起来,“在想些什么?”他用温和轻快的语调问,“小凉果然还是和原来一样,即使不愿真的暴露自己,也还是会不由自主把内心的情绪写在脸上呢。”

    那我刚才的表情是怎样的?藤川凉回看对方一眼,想要问出口却没这个胆量。

    她只好故意挑开话题:“我在想,像你这样的人站在讲堂里对学生们讲着奋斗和未来,岂不是很可笑?”

    “这话怎么说?”对方不急也不恼,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礼貌表情。

    “现在的你根本不必去争取什么,藤川家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归到你名下,你注定要做一家之主,不是么?”

    “哈,好糟糕的说法,”藤川律的表情丝毫未变,金棕色的瞳孔干净透明,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藤川凉瞬间变了脸色。

    “如果我说不是呢?”

    “如果你口中所说的未来的一家之主,不是我呢?”

    “如果注定会站在这个位置的,是你的亲哥哥,藤川树呢?”

    快速的,不留丝毫停顿的三句话,显然之前就已经酝酿好,并将还没有彻底回过神来的藤川凉直接逼到死角。相比于之前的懵懂混沌,直到现在当所有的一切线索都像鱼鳞一样被串联起来时她才悲哀地意识到自己早就中了堂兄的圈套,这个优秀的男人继承了藤川家精明的生意人头脑,从不会主动为与己无关或无利益可言的事大费周折,也正因为如此他今天的到来从一开始就不可能仅仅是「想来看看你和景吾」这样单纯的理由,而是为了亲口告诉她这个信息,这个从几个月前的家庭聚会上就已经开始酝酿,只有当时的藤川凉一人毫不知情的计划。而前一周藤川树那个支支吾吾的电话与此也有着必然联系。

    台阶底下的人依旧来来往往,至多只是将目光停留在上面的人身上片刻就挪开。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的解释,你们不会做亏本生意,大家都明白。”

    “你多心了,小凉。虽然在你们眼里我们始终是罪人,但你必须知道同根相煎不是我们的作风。”

    “所以我需要你的解释,不方便回答么?”藤川凉学着对方的样子撑起下巴,将洗耳恭听四字以行动还给堂兄。

    “当然可以。听好了,藤川家下任族长的位置原本就属于你们,我们不过是在适当的时间做了适当的归还。”

    “开什么玩笑,”藤川凉猛得警觉,坐直身子直视堂兄的双眼,语气变得严肃,“这样的归还,你不会接受,爷爷他更不会同意。”

    “你错了,恰恰相反,”对此藤川律却只是微微一笑,四两拨千斤,“你要知道,这一天,我和他都等了许多年。”

    “……为什么?”

    “因为他心目中真正的人选其实并不是我,而我所期待的未来,也从来不是和藤川家的责任绑在一起。”

    “那你期待的是什么?”皱眉追问,完全陷入了对方的语言怪圈。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律微微一笑,“但愿你听过不要笑话,人各有志,小凉,有一些事你总有一天会明白。”

    堂兄被一个电话叫走后藤川凉又独自在台阶上呆坐了很久,头脑里却是一派清明。

    易拉罐里的果汁没有喝完,原本冰冷的表面已经被手心攥得发烫。周围的空气里依旧残存着藤川律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香水味,和迹部身上的相似,而不是像藤川树这样在普通环境下生长起来的,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身上会有的洗涤液香气。藤川律和藤川树,前者二十二岁,从小接受家族继承人的精英模式培养,如今就读于国内最好的帝国大学,是家族的骄傲,也是几乎所有人眼中藤川建设未来的领袖;后者十八岁,尚处在不知愁滋味的少年时代,和普通男孩子相差无几的成长经历使他性格中许多在成年后立足社会方面至关重要的部分没有完全形成,未来的路也还看不到头。可现在,藤川律简短的一席话却突兀地将这两人的位置对调过来,自此优秀精明的堂兄放弃一切,相比之下懵懂青涩的兄长却即将背负家族的全部。

    ——『藤川家下任族长的位置原本就属于你们,我们不过是在适当的时间做了适当的归还。』

    这样的理由,又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时间从指缝缓慢漏过。律已经进了讲堂去作演讲前的最后准备,周围与藤川凉擦肩而过登上阶梯的学生们也逐渐多了起来。

    藤川凉隐约感到不时有目光从各个方向落到自己身上,伴随着听不清的窃窃私语。起初并没有太过在意,但当她从人群中辨认出笠原加奈的脸,并联想起刚才同律坐在阶梯上时偶尔接受到的几束意味深长的目光后终究还是反应过来:在这所学校里知道她藤川姓氏来源的肯定不止笠原一人,尽管不约而同没有说破,至多也就是在藤川家家人出现在讲堂时投以关注,但姓氏所蕴含的力量却不可估量。例如对笠原,自从入学之初藤川凉当着她的面偏袒麻生香织,并被对方一眼看穿自己藤川姓氏的来源后,尽管没有任何越界出格的举动,笠原注视她的目光就总是这样:怀着明显的敌意却也有着无可奈何的不甘。

    这样复杂的目光让藤川凉感到矛盾: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骄傲,庆幸还是抵触;她也不知道当某一天,如果笠原识破了藤川家眼下真正的关系,她会作何感想?又会有怎样的举动。比如,将她当作第二个麻生香织看待?将从前积蓄的不满一并发泄出来?而在这时候,若是藤川树接受了藤川律所放弃的少当家之位,将家族间的裂痕用怪异的方式弥补圆滑,这样的状况是否也会随之湮灭,被掐死在土壤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和家族无故易主本身相比,这些小事根本就不是重点吧……藤川凉叹气,自觉太没出息。

    礼堂内传出的嗡嗡声响打断了她的沉思。似乎是在调试话筒,紧接着主持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出。

    而在意识到首个发言人随着藤川律的重新加入改为他后,犹豫再三藤川凉还是站起身,拍平裙子上的褶皱登上楼梯去看。

    没有从后门进入,而是乘工作人员之便直接穿过后台。她试着拨开连接前后台通道处的人群挤到前面,正看见灯光笼罩的舞台上藤川律站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侃侃而谈,看上去一如既往从容淡定。这时他正讲到自己在次年即将完成大学学业,似乎是注意到了藤川凉的目光,他微微侧过头,在与对方视线交接的同时扬起嘴角,那样的笑容意味不明。然后他重新将视线转向台下,继续讲述毕业后几年内的计划。

    没有藤川建设的事务,而是充斥着佛法的研习与第三世界的体验和改变。

    震惊之余藤川凉才明白,放弃一切所换来的特立独行的路,这就是藤川律的决定。

    ——“或许这里的许多人都认为我的决定很可笑,为一时冲动耽误前程,包括我的妹妹,”说到这里他回头向藤川凉眨了眨眼,与此同时台下也传来善意的笑声。

    ——“但我想我不会后悔。自从懂事起我便一直被教育要有藤川家继承人的觉悟,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我始终照着家人为我指定的道路走下去,丧失了独立思考决断的能力,逐渐变得麻木不仁,从没有静下心来面对自己真正的想法。但是这一回我头一次意识到,在这世上比起金钱,地位和权力,其实还有更多值得我去关注,甚至倾其一生的事。即使这在许多人眼中是彻头彻尾的亏本生意,可我想既然决心踏出这一步,我便不会后悔,也希望身边的人能够给予我理解和支持。”

    ——“而对大家,人各有志,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的路。不必再多说什么,相信大家都能明白我的意思。”

    漫长的安静后,观众席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尽管作为外人的他们对藤川律的部分发言仅有一知半解,但其中的触动却是真实的。

    嘈杂中只有藤川凉站在原地,头脑空白,连目光与站在一个舞台之隔的另一侧通道处的迹部相接也浑然不觉。藤川律的精明果真名副其实,他在这样的场合光明正大宣告了自己的放弃,留给旁观者无尽的想象也留给了局内人无尽的深思;他在藤川凉还在为落子举棋不定的时候执子落在棋盘中央的天元处,看似将自己摆放在最为敏感的位置,实则是险秒兼具的一步,只要是好的棋手,便足够利用这步怪棋牵制全局,将局势掌握在手中。

    藤川律和藤川树,自由和权力的争夺战,在这个时候已经打响。

    只是这场残酷的战争注定没有硝烟也没有藤川凉涉足的余地,唯一的武器掌握在当事人手中。

    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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