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喝什么?”

    ——“唔,随意了……”

    ——“热可可?”

    ——“……好。”

    ※

    温度透过杯壁沿着掌纹蔓延,袅袅香气很快模糊了视线。

    已经是第二次到忍足家,相比第一次来时自然少了几分局促。房间内整洁依旧,沙发套与窗帘都换成了厚软的材质,矮桌旁堆的杂志也比原先多出不少。

    从擅自退出舞会到离开学校,最后一同登上校门外的计程车,自始至终忍足都没有追问藤川凉中途逃离平安夜酒会且不愿回家的理由,只是淡淡地说如果小凉你真的有什么有苦衷,好心人我不介意收留你一晚。一如既往的忍足式口吻,前半句一针见血而后半句又带出了些许半开玩笑的意味,几乎听不出认真与否。但现在的藤川凉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反驳他,只是点头说好。荣光之桥上的拥抱遗留的温度还没有完全散去,只要回想起来就会觉得脸上发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让她几乎鼻子发酸的安心。

    至少在这一晚,留在这个人的身边,或许能让自己好过一些。

    难得的爽快显然也让忍足大吃一惊。“凉,你确定?”他问,最终还是在藤川凉的默认下将玩笑化为现实。

    因为室内开足了暖气外加喝下热可可的缘故,身体相比之前暖了许多,在雪天里冻僵的小腿也已经恢复了知觉。但令藤川凉感到左右为难的是,现在的自己全身除了那套及膝礼服外就是外套大衣,在这样温暖的室内不脱嫌热,脱去又稍显不妥。好在她脸上流露出的矛盾立刻便被忍足尽收眼底,“稍等一下,”说完他径直走进卧室,即刻有抽屉开合的声音传出,不多久便看见忍足带着一套睡衣回到客厅。深蓝色的格子,看起来暖而厚。“干净的,不介意的话就换上吧。”他说。

    藤川凉低头看了看自己□在外的小腿,只迟疑了一下便伸手接过,向忍足道谢后走进卫生间。

    十六七岁的男生的衣物,对于同龄的女孩子而言未免嫌大了一些。藤川凉不得不把衣袖与裤管挽起,并将睡衣的腰带抽紧。

    柔软的材质贴在身上,相比以视觉效果取胜而非保暖的礼服而言显然舒适许多。衣领袖口无不散发着洗涤剂干净的香气,甚至还能隐约嗅到衣物主人残留在上面的特有味道,但藤川凉想那或许是错觉。那之后她又留在卫生间内洗掉了脸上的妆,幸好随身携带的化妆包里备了常用的卸装油和乳液,不至于冒着毛孔堵塞的危险在外过夜……等等……过夜?当这个单词突兀地钻入脑中时藤川凉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平安夜,初雪,本能拨下的电话,暧昧不明的拥抱,暖气充足的私人公寓,共处一室的孤男寡女,而现在她甚至还穿着对方的衣物。想到这里她连忙将温水扑在脸上,降低脸上的温度也竭力忘掉这些乱七八糟的联想。

    将脸洗净后她直起身子,借着卫生间柔和的灯光去看镜中的自己。比起精致的妆容,果然还是干干净净的素颜更衬这副十六七岁的身体啊……

    这样想着,她长叹了口气,拧开门把向外走去。

    回到客厅的时候,忍足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站在半开的大门边,手里托着一个扁扁的纸盒。

    室外的冷空气当即透过门缝灌了进来,尽管楼道内也供应暖气,但毕竟不如封闭的室内来的暖和。忍足回头看见藤川凉出来,一手将房门合上另一手将纸盒举给她看,“我叫了外卖,”他解释,“你今晚多半还什么都没吃过,对不对?”说着又在藤川凉迟疑点头的时间横断面里上下打量了已经换了一身打扮的她,最后扬起嘴角笑了:“漂亮的人果然穿什么都合适。”他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容易让人心跳加速的话,理所当然的模样,同时又像对一切毫不自觉般地指指沙发:“坐下吧。”

    他们各坐在沙发一端,隔着两个靠垫的距离。藤川凉默默吃东西的同时忍足则拿着遥控器频繁换台,心思显然不在上面。

    国外新闻里的国际纠纷不断升级,各级峰会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国内新闻里的商业区域人来人往,广场中央的巨大圣诞树缀满了彩灯与榭寄生装饰;电视剧里的人物命运多羁,情节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综艺节目里的偶像则在这样的冬夜打扮清凉,卖力地载歌载舞,只为这所城市的最高舞台在未来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在这个被银白色包裹的平安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时忍足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响起,在这样沉默尴尬的气氛里就像石子落在了平静的水面,回音当即像波纹一样蔓延开来。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因此藤川凉连忙赶在忍足反应过来前探身去看。而在毫不意外地从屏幕上读出「来电人:小景」的字样后她的心里蓦地一沉,当即下意识地想要将电话直接挂断,只可惜忍足终究还是快了她一步。“安静,小凉,”他对她作出压低声音的手势并按下接听键。嗡嗡的信号声隔空传来后藤川凉无力地靠回柔软的沙发垫,自知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阻止那两人的通话。她所能做的只有朝着忍足望向她的眼神摇头,示意对方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迹部此刻的这个电话只是关于忍足和他之间的私事——网球甚至圣诞祝福什么的都好,只要与从宴会厅逃离,手机关机也没有回家,作人间蒸发状的她无关就行。

    ——“哦,小凉啊,她就在我这里,要她听电话么?”

    然后在下一秒,忍足短短的回答便彻底粉碎了藤川凉最后的期望。

    她当即站了起来,无视忍足越发诧异的目光抓过自己那些已经整整齐齐叠起并放在边上的衣物就往卫生间走。

    忍足向迹部爽快的坦白在某种程度上对她无疑是一纸暧昧的逐客令:在被知道行踪下落后继续留在温暖的室内显然是坐以待毙,更何况在出逃的当晚便在同级男生的家过夜,这样的细节若是传出去,那对向来注重声誉的藤川家也不会是一件讨喜的圣诞礼物——在藤川树登上藤川家未来家主的候补席后,不仅是他,就连藤川凉所处的位置也难以避免地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使她毫不情愿也无法改变,只能像迹部说的那样去尽可能地妥协改变,努力适应这个原本回避的世界。

    而现在的她,不过是在做融入这个世界前的最后挣扎罢了,即使知道最终的结局也暂时不愿回头。

    站在卫生间内展开堂兄赠与的礼服,又低头看看身上厚暖的睡衣,犹豫了许久也没有动手换下来。

    外面世界的落雪寒风与室内充足的暖气,在这两者间说不犹豫那一定是谎言。解开领口的几粒扣子又重新扣了回去,这样的动作反复了许多遍。而在藤川凉进退为难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忽然被吱嘎一声拧开,紧接着传来了忍足的声音:“你在做什么,小凉?”他透过已经半开着的卫生间大门询问,一脸正直。突然闯进来的声音显然也吓到了藤川凉。她一面庆幸自己还没来的及动手换下衣服,一面从架子上随手扯下一条毛巾向忍足的脸狠狠掷了过去,“你!变态!”

    忍足很委屈:“你根本就没有脱啊……”顺便也迎来了砸在他脸上的第二条毛巾。

    门口门内,相隔一米多的距离,他们僵持而立。

    藤川凉问忍足和迹部究竟说了些什么,忍足诚实地回答该问的都问了该回答得都回答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藤川凉听后愈发郁结,因此再次将忍足往卫生间门外推,并在忍足想要阻止她的时候用嘲讽的语气说忍足先生不必客气我这就离开,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话没说完又被忍足捉住手腕,门也被死死卡住再关不上。忍足向她解释说他不愿对迹部撒谎,毕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藤川凉不理他,忿忿的目光看得忍足哭笑不得。

    “小凉,我说,你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吧……”

    “还有什么可说的?让我在这里等着迹部他大爷把我带回去,比起这样丢脸的事我宁愿自己出去!”

    “不是这样的,”忍足苦笑,“你的父母那边迹部已经为你摆平了,说你留宿在了今井家。”

    “……今井……由嘉利?”

    “是的,”对方挣扎的力量瞬间小了许多,这让忍足不禁松了口气,“我已经和今井联系过了,她也愿意帮忙,如果你的父母打电话去核实。”

    “……”

    “怎么了?你至少应该表现地高兴一点吧,小凉。”

    “……我当然高兴,你们三个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有这样的朋友我还真是三生有幸。”

    “别这样,迹部他向来都是可靠的人,今井也只是答应了帮忙,对其他一无所知,这点你可以放心。”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随意了。”见藤川凉终于放下戒备,忍足拍拍她的头,“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可以,或者……”

    他迎着藤川凉对「一个人」三字露出的疑惑目光扬起嘴角,藤川凉这才发现忍足一直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正握着在不久前看见他买下的那本地图。

    “跟我走。”

    ※

    ——“忍足你果然是变态。”

    ——“唔啊,好歹我也刚当了跑腿,被小凉这么说真是伤心……”

    ——“嗯,谢谢,变态先生,真难为您潜心研究女孩子放衣服的习惯了……”

    ——“……都说了是因为我和我姐姐一起长大的关系啊!”

    面对忍足的解释藤川凉不为所动,只是带着一脸不信任的表情将对方直接推上车。

    由东京出发的jr东北新干线,抵达青森县的八户后转特急去函馆,最终转车就能到达目的地札幌。

    “日程和车票都是几星期前就订好的,因为小凉的关系原本打算将车票延期,但想想多一个人同路或许会更有意思一些,怎样?”

    就在一个多小时前,仅因为这番话,藤川凉便作出了同忍足一起出门而非独自留下的决定。冰帝学园一贯的的传统是每年从圣诞到新年间的几天都算假期,而这段时间也是忍足在十四岁之后独自出游的机会所在。“去年去了南方,所以今年打算北上,”对于旅行路线的决定忍足如此解释,“况且既然是十二月,那国内自然是北海道周边最有气氛了吧。”对此藤川凉并没有太大意见。毕竟当初驱使她答应忍足的并不单单是北海道旖旎的风光,更多还是一种逃离的畅快。

    远离东京,去远方的雪国呆一段时间,这期间对任何事不管不顾,最终回归现实。

    忍足说自己的行李早已经整理好:现金,信用卡,手机,地图,随身御寒的衣物,仅这些便足够完成这场不过数天的北国之旅。相比之下更令人头疼的其实还是藤川凉的衣着:不可能在睡衣或其他属于忍足的衣服外直接套上大衣出门,换回原来的礼服踏上北国土地更是有冻死异乡的危险,而外面的商业街在这个时间更是多半已经打烊。无奈之中忍足只能提议藤川凉将自家钥匙给他,由他亲自跑一趟带回足够御寒的衣物,“你的公寓里现在没有别人,迹部向我保证过,我会尽量快去快回。”他迎着藤川凉不放心的目光将钥匙串在自己的钥匙包内,看看对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又问,“还有什么担心的么?”

    藤川凉迟疑:“但我的衣服……你要怎样找?”尽管已经告诉了忍足大致位置,但那毕竟是自己家,难道要让忍足像入室盗窃那样翻箱倒柜?

    忍足看上去信心十足,“简单,”他说着拧下门把,“好歹我也是在我那懒散姐姐的压迫下长大的,帮她整理了那么多年房间,大概位置多少也知道一些。”

    他没有说大话。仅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忍足果然顺利带着旅行需要的衣物重新打开了自家大门,并在接下去的时间内持续接受藤川凉所谓「变态」的鉴定。

    但话说回来,尽管嘴上不饶人,但实际上心里还是感激的吧。

    经计算行程总共八小时不到,照理说第二天上午就能到达,但因为下雪天的关系可能会有延误。

    夜间的东北新干线并没有太多乘客,车上的人或许是因为疲惫的关系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灯光悄无声息地笼罩了整座车厢。列车启动后忍足开始翻看在站台买的杂志,示意藤川凉可以先睡一会儿,否则在第二天抵达后可能体力不支——这在寒冷的北国是绝对的大忌。藤川凉点头说好,靠回椅背将脸转向窗外,同时将脱下的外套盖在膝上。窗户的四角上因为室内温差的关系挂满了水珠,外面雪还在不停地下着,落雪的天空光是看着就仿佛会把人吸进去。铁轨外东京高耸的建筑物伫立在夜色里,在这样的时间点只有零星窗口透着亮光,远远望去就像列队在荒芜平原上的巨人。

    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耳边是列车压过铁轨的隆隆声,像海潮一样持续不断的沉闷声响,间歇伴随着忍足翻动书页的声音。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青森县的八户市,他们将在这里转车。藤川凉对刚才的旅程一无所知,问起忍足列车是否曾因大雪暂时停靠过,得到的也只是忍足模棱两可的答案。此时正是午夜,露天站台外一片漆黑。走下列车后脚踩在站台上的积雪里发出轻柔的声音,迎面吹来的冷风立刻让人清醒了大半。或许是因为青森县三面靠海的关系,就连大部分土地都处在内陆地带的八户市,在这样的冬夜空气里除了干净的雪的味道外也有着淡淡的潮水味,让藤川凉不禁想到了故乡神奈川的海。相似的味道,不同的是对于青森对于八户,甚至对于最终将抵达的北海道而言,她都只是一个与之萍水相逢的旅者,将在短暂的停留后相忘江湖。

    换乘口很近,从西口穿至第五站台便可到达,七分钟的时间绰绰有余。

    随着单薄的人流走下楼梯,穿过一段类似地下通道的区域。整座车站由无数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立柱支撑,苍白的灯光则将这一段隧道一般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在站内的自动贩售机买了暖手的饮料,最终登上了特急站台。与东京的新干线车站不同,八户的站外不再是连绵不绝的高楼,而是一望无际的白色平原。

    鼻腔里吸入冰冷的空气,站内很亮,仔细看看外边似乎也不再有刚才那样黑暗,或许是雪不规则地反射出了微弱月光的缘故。

    登上列车前,藤川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青森的土地。

    风已经渐渐小了,只有雪片依旧悄无声息地竖直飘落。一望无际的雪原背后,城镇的灯光显得分外遥远。

    站台上一片寂静。除了细细簌簌的落雪声,乘客小声的谈话声外,就只剩下列车隆隆的引擎声。

    离抵达北海道,还有约三个小时的车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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