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穿城而过,把阳武县划分成南区和北区。
    不知道从哪一任县令起,把捕快班子据此划分成了两拨。
    北区杂乱贫瘠,由石猛带领二十个快手和四五十个白役负责治安。
    南区富裕繁华,面积与人口是北区两倍,捕头张彪的手下有三十个快手,八九十个白役。
    白役虽在公门备案,却属于从民间临时征用的人员,没有固定薪俸。每完成一单事,由捕头上报典史,官府发放一点儿“工食银”。像石猛围捕杨奇,正式快手只去六个,白役倒用了一十二。
    但白役往往与捕头有些关系,又与衙门混熟,往往藉此横行,敲诈勒索。
    楚凡前几天遇到的牛丁,就是南区鼎鼎大名的白役。姐姐做了捕头张彪的妾室,他仗势耀武扬威,连快手都惧怕三分。
    这厮经常串通半掩门娼妇在僻静处候着,见单身商户过来就故意撕破衣裳纠缠,叫嚷对方非礼。牛丁再蹿出来假意拿人,趁机讹钱。那些商户本来就怕他,告到官府去也辩白不清,只好自认倒霉。
    但像牛丁这种下三滥行径,只能搞点儿小钱。
    百姓如果摊上事情被拘,少不了要塞钱给捕快。像什么“脚鞋钱”、“酒饭钱”、“说和钱”等等,不一而足。
    最怕的就是“贼开花”,由被抓盗贼攀咬无根基富户,说是同伙,或者说在庄园某处埋藏了赃物。对方如果不大出血,往往要被弄得家破人亡。
    所以,别看捕快一年薪俸才十两,收入扎实不低。
    即使像石猛这样生性耿直的捕头,不主动害人,索贿,却架不住别人怕他,散碎银子像流水一般过手。
    石猛负责的北区面积小,但县城以北村镇也归他管,时不时还要下乡拘役征粮,四五十个白役根本不够用。
    张彪负责的南区面积大,油水多,管辖的村镇却少。能够在快手和白役人数上比石猛多出一大截,全赖与典史阎威穿一条裤子。
    民间不清楚这些,称呼张彪为大捕头,石猛为小捕头。
    其实两个人是平级的。
    阎威的上官是县丞周秉勋,原地踏步熬了十几年没升迁。三个月前老县令调离,周秉勋搭上郡守府一位幕僚,以为阳武县正印再也没跑。谁料上个月空降下新县令李文,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捕头张彪,典史阎威,县丞周秉勋,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阳武县在他们多年经营之下,水泼不进。周秉勋只想早点把李文排挤走,趁机补缺。
    李文上任一个月,底下阳奉阴违,左右掣肘,没做成什么事。没想到几天前放出风,说缉盗追凶,没有分区而治井水不犯河水的道理。干脆只设一个捕头,统领全县。
    很明显,他想往饭里掺沙子。摘掉张彪,扶起石猛,一步步培植亲信势力。
    石猛被典史阎威请去吃了一回茶,明白意思,并不想参合过江龙与地头蛇的争斗。可要他把捕头之位拱手让给张彪,也不愿意。甭说别的,跟随多年的兄弟们怎么办?
    《白鹿洞文集》这桩事,借给翰墨轩李掌柜一个胆子,也不敢敲诈到石猛头上。想必被张彪威逼,存心搞臭他的名声。
    ……
    残月如钩,疏影朦胧。
    捕头张彪打了一个长长酒嗝,把鞭子交给前来候迎的马夫,进了自家如意门。绕过影壁,不去续弦牛氏的西厢房,也不去空闲的东厢房,顺着抄手游廊进了堂屋。
    粗使丫鬟端来洗脸洗脚水,他却只草草抹一把脸,连靴子也不脱,就喝令退下。
    等丫鬟走后,张大捕头靠坐梨花木椅子歇息一阵,起身到堂屋门口看了看。
    四处无人,唯有马厩透出光亮。马夫把马从侧门牵入,正在喂草料。
    张彪哐当关上堂屋大门,上好栓,从裤带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侧间,再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揭开,里面赫然躺着十枚小金锭。
    张彪拿出一枚掂了掂分量,感觉才一两,不由得撇了撇嘴。
    心道钱大户好不小气,坐拥良田千亩,三家铺面,却只肯出十两金子消灾。典史一份,县丞一份,轮到自己就没有多少了,况且弟兄们也得分润。
    不行,明日好歹还要榨一榨老狐狸。如果不识相,这次“贼开花”就落他家了。只不过,新来的县令老爷看似糊涂,其实精明。这事得好生筹划,把他瞒结实了。
    石猛那憨大,没把大盗杨奇捉住,反折了一名快手,差点挨板子。
    典史阎威只肯拨下三两银子抚恤,怎够?他没奈何,只好自家又凑出十两。哼,既然这么有钱,且看一百两一本的书怎生消受。到时候,谁还敢与我争这统领一县的捕头位子?
    张彪心里乐开了花,嘴里哼着小曲儿,右手执锦盒左手端油灯进了侧间。
    侧间逼仄,除了墙壁上挂几幅字画充门面,笔墨纸砚没一件。一张檀木小桌,一个贴墙的博古架摆放几件瓷器,一具供人短暂歇息的矮榻。
    张彪把油灯搁小桌上,把矮榻前的踏板拖开,用刀撬开几块青砖,露出了黑乎乎一个洞。正蹲身把锦盒放入,目光不经意一瞟,差点儿魂飞魄散。
    油灯把一个黑影投映在了墙壁,狰狞高大,几乎顶着房梁。
    妖怪?
    身为刀头舔血的捕头,第一反应不是回头,不是呼喊,而是抓刀。
    然而手才动,便被一只沉重如山的脚踩上,指节几乎碾碎。
    惊恐欲绝之下,正欲大叫。一只冰凉大掌瞬息间掐住了脖子往上提,如同打鸣的公鸡被厨子提溜,再也发不出声。
    张彪肝胆俱裂,一记虎尾脚向后猛踢,如同踢到了铁板。双拳奋力后捣,却什么也没有打中,于是又去拉扯掐住脖子的手。
    那只手似乎不耐烦了,左右一扭。
    张大捕头脖颈剧痛,眼前一黑,顿时晕死。
    一炷香后。
    楚凡背着一个硕大包袱,行走在街道旁的屋檐阴影里,无声无息。
    对付张彪这样的武夫,对他而言毫无成就感,整个过程像吊打婴儿。扭脖子只是暂时切断了颈椎与头部的神经联系,导致晕厥,倒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其实灵晶入脑也可以令人快速睡眠,醒来后神清气爽,对身体大有裨益。但他才不会把宝贵的能量浪费,还让那厮得到好处。
    走的时候,不忘记劈面两拳打得那厮鼻青脸肿,至少几天时间里不能够抛头露面。
    真没想到,一不小心发达了。
    张彪那个小地洞居然藏了三千两雪花银,五十颗小金锭,一大堆房契、田契、借据。
    这家伙确实是个狠人,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主,在一个小小县城里就搜刮积攒出这么多财物。却不知道醒来以后,心理阴影面积得有多大。
    金锭好办,揣怀里就是。
    房契田契借据好办,塞口袋带出,撕碎丢水沟。
    三千两白银,五十两一锭,足足六十个马蹄形大元宝,这可怎么办?
    没东西装呀!
    不搬光吧,又舍不得。
    呵呵,白花花银子谁见了不动心?
    得来全然不费工夫,难怪杨奇花钱如流水。
    得,楚大神棍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当一回人形骆驼。
    一般的贼可不敢这么做,背都背不动,何况还要穿堂翻墙。即便勉强背出去,被人发现后一声吼,那也是丢下东西就逃跑的苦命。
    这点分量对楚凡是小意思,但缺乏结实东西包裹,整整用了三层床单,两块帷幄。
    阳武小小县城,又不是战时,“宵禁”制度形同虚设。
    不过天光暗下后,除了几条繁华主街,其它巷弄早就黑灯瞎火,见不到一个人影。
    没办法,穷苦人家点灯费油,又没啥娱乐活动。
    一间房屋里传出咳嗽和话语,行走在低矮屋檐下的楚凡警惕停步。
    男子的声音传出,道:
    “今天张老夫子对我讲,春夏劳作,秋冬入学。娃已经八岁,过了中秋该让他读书。”
    女子叱责道:
    “你说得轻巧,银子呢?妈生病用去一堆钱,拉下一屋子饥荒,拿什么去拜师?”
    “唉,我只是不想娃长大像我一样,受人欺负。认得几个字,拨得动算盘,以后也可以做一个账房先生。”
    女子沉默了,过一阵子小声道:
    “妈的病没有好脱根,还要抓药。”
    “这个我晓得……唉,算了……”
    楚凡静静站立了一会儿,掏出一颗元宝拗成两截。走到低矮的院墙处,扬手把半块银锭砸在了堂屋木门上,身形一闪而没。
    又穿过一条巷子,见前面有一盏灯笼徐徐行来,楚凡急忙避让到拐角。
    那是一个更夫。
    花白头颅,满脸皱纹,佝偻身子,左手提着灯笼,手指上勾着一面铜锣,胸前挂着一个竹梆子。巡夜的一般有两人,一个敲梆子,一个打铜锣,碰到盗匪也好相互照应。想必阳武县承平日久,把更夫减为一人了。
    梆梆梆敲三下,哐一声鸣锣,有气无力的苍老声音响起。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闭户,小心偷盗……”
    一阵大风刮过,尘土弥漫。
    老人急忙抬起右臂挡眼睛,护住了上面却没留心下面,冷不防脚下一滑扑倒在地,灯笼滴溜溜转着圈儿摔出去好远,顷刻火起。
    老人急了,挣扎去捡灯笼,不小心又踩进坑洼重重摔一跤,呻吟着再也爬不起。
    风助火势,灯笼只一会儿就烧得精光,只剩下外面箍的铁丝。灯笼里的蜡烛融化在地,燃起一堆小火。
    老人口中呜呜咽咽,蹒跚挨到近前,伸出双手似乎想把烛油捧起。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呆了呆后,用袖子抹一把浑浊老眼,转身摸索丢失了的鼓槌,铜锣。
    当……
    一声脆响。
    老人吓得一激灵,转回身子,只见烛油的旁边有一物闪闪发亮。
    这一夜,狗吠不已,穷街小巷的家家户户次第点灯。
    从南城到北城,细碎银子好像天女散花,落入寻常百姓家。奇怪的是,豪门深宅却没有沾上一点光。
    第二天,市面上的香烛被抢购一空,唯一的龙王庙香火大盛。连最破落的判官庙里,也开始有人络绎上香。
    许久之后,听闻那一夜捕头张彪家进了妖怪,卷走三千两白银。
    切,没人信。
    但翰墨轩三个伙计赌咒发誓说确实有妖怪,还刮起了妖风。问他们何以言之凿凿,却吞吞吐吐讲不出一个所以然。
    切,没人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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