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到山岗上时,张梅姑如同平常一样,已经起床,先抓几把糠皮喂了鸡,才转身回去洗簌。
    二十多年就这样过来,居然已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这只是极平常的一天而已。
    最开始那些年,村里曾有两个二混子打赌,赌谁敢在山神庙外藏一夜,听鹿妖的墙角,结果被弄风嗅到味儿,将第一夜上来的混子的叼进嘴里又吐出,吓得他疯了半年,后来滚落山崖死了。
    村里原来看柴门的王六伯老死以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敢主动上山神庙来,笼中早记不清养了多少轮鸡,笼子坏掉又自己修补好,修修补补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洗簌时,在铜镜中看自家容颜,晋炼气士后,肌肤倒越发显细嫩了,才只二十来岁模样。
    轻叹口气,将铜镜扣放在桌上,梅姑回到床沿,先打坐诵念一会《大道经》,又修炼起心法,行完两个大周天方止住。
    然后出门,看着天边云朵发呆。
    直到感觉是该做午餐时间,起身回屋,淘米造饭,虎妖弄风今日没上山来,倒不用备肉,打两个鸡蛋与饭一起蒸就好。
    其实晋炼气士之后,并不易饥饿,几顿不吃也无事,只是养成的一种习惯使然,再说做饭也能打发些时间。
    造饭、用饭、洗刷碗筷,然后午休小半时辰,起床修炼法术,最爱冰水系的,使着很有些得心应手。
    然后再做一顿晚饭,饭后继续望天发呆,任由思绪飘散。
    《大道经》、修士心法和法术,都是五年前他使雕妖送来的,说是来源于紫云观,莫轻易泄给别人知晓,怕惹来祸事。
    妖类天生可以靠月精淬炼妖气,自己身为人类,就没这种本事,之前靠吃灵药养出的许多灵气,除了作引子释放咒符,就软绵绵的再没别的用,直到练了他送来的心法,行功日久,能感觉到以前积攒下的灵气慢慢变得凝实起来,新学会的冰锥放出去,全能打入树桩中。
    人类不如妖怪天赋,不能直接吞吐月精淬炼灵气,但上古有大能出世,创出这些修炼法诀出来,同样有淬炼效果。妖类一月运气好才得三天月精,人类凭着修炼心法,每天能淬炼的灵气虽不如月精多,贵在持久不断,稍微勤力些,日积月累下来,就远在他等妖类之上,心法同时还有些微吸纳天地灵气的效果,只要不遇修炼瓶颈,就能一直如此。
    怪不得天道在人,自己身为人类一员,倒是与有荣焉。
    他就没这般运气,写信来说,得了紫云观心法也揣摩过一番,可惜虽有人形,根本却是与本相二合一的妖体,人类的心法并不适合妖类,他行不了功。
    他不能学,也没法为自己找到师傅,只好叮嘱自己独自摸索,来路不正的要防着外泄,若被紫云观知晓,恐有祸端。
    紫云观倒听说过,但这坡脚村只有鹤鸣观能布道,他不知人类的规矩,哪里是紫云观道士能随意来的?
    除了三年前外出那一遭,自家一个人独活在这山神岗上,凡人都少打交道,更别说修士,要泄漏出去也不容易啊!
    王六伯过世后,自家日用品没有来源,偶尔倒也会下村里去,在各种异样眼光中购些物品,交谈不过是只言片语,双方都只单纯交换而已。
    当年村里的同龄人,好几个已经当上阿爷阿婆,岁月在他们身上倒是半点不容情,看向自家的眼神满是羡艳,可惜还是没有人肯来交谈一二句。
    有时候想想,牵扯上妖怪,就真有那么可怕?虎妖弄风,雕妖波音,怎么自己处起来都不觉得凶恶呢?
    更关键还是他,除了变出的人脸,看着太...太邪气了些,其余都甚好,唯一不守礼的就只有那双眼睛,某些不该看的地方会偷瞄,不过比起村里某些男人来,反而好很多。
    三年前晋升炼气士,却也好笑,居然奢望着因自家身份提高,能求一个清白与公道来,好不容易下决心出趟远门,赶到鹤鸣观外,跪求了三日,最后出来一个修士,自称筑基修士,说那黄道士是他弟子,当年不过一时口快,并无多少坏心,这些年已由得自家在他家地界做名山野散修,也未再为难那抢走捉妖网的鹿妖,两下便算揭过?
    真能抵过么?记着阿爹在床上一边咳血一边念叨的模样,她有些茫然,也有些憋屈。
    被那修士几句话一说,似乎又真再寻不到能说的话。
    独自一个人活这许多年,当年那敢说话的张梅姑到底再回不来了!
    那筑基修士嘴里说着好话,真就相信自家是清白的么?话里话外还不是都在问他的事,劝解一会,又问起山里边情况,特别追着问与他同类的一头白鹿,除了他,自家哪里还认得别的鹿妖?
    别说那筑基修士是黄道士师傅,难信自家清白,便村里人们,自家几次下去换物品,都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鹿妖家的来了”,不知道修士耳目聪明,他们自以为小声的话都能听到么?
    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村里的女子,嫁张三做浑家大妇,便被称为张三家的,嫁了李四,就要叫李四家的,自己在村里人嘴里,却都成“鹿妖家的”了。
    这还怎么自清?
    人类如此,弄风、波音两个妖怪,哪个又不把自己当成他的女人了?其实妖怪更可恶,村里人好歹还叫“鹿妖家的”,妖怪眼里自己只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
    外室!
    我张梅姑好歹是正经人家女儿,打小阿爹教导的道德礼仪,是不知廉耻能与别个做外室的?
    他到底怎么想的?是这样教给小妖的么?
    之前见面,他那目光似会吃人,是……是有些吓人。
    可是,他是妖,我是人啊!
    阿爹在天之灵看着哩,总不好真被别人当面叫“鹿妖家的”还无动于衷!再说,难不成一辈子就靠着他,平平稳稳这般修炼下去?
    内心深处,就不想凭着自己,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清白来?
    该是到做决断的时候了。
    只是,一定要再见他一面啊!
    他觉着自家父女俩是受他牵连,事实好像也是如此,可是,自己怎么丁点怨恨都没有?
    他为自己做了那么多,什么过错不能弥补?阿爹有灵,想也与女儿一样,对他没有怨恨的吧?
    无论如何,要再见一面,把能说清楚的都说清楚。
    三年前晋升炼气士、出远门这两件事,瞒着雕妖,也警告了虎妖,信上更是只字未提。
    他说过,定要照管自家到炼气士,无论如何,等最后见上一面,该说清楚的说清楚,再亲口道声谢,方是我张家女儿为人之道!
    否则万一知晓晋级,他不再来了咋办?
    两下不得见面已有十三年,十三年不怎么难熬,似乎眼睛一眨已要过去,只是自己的十三年快熬完,他的难熬却还没开始,山脚那虎妖一说起灵桃峰大战,眼中都是慌乱,几年没敢再来混灵药灵肉,终日趴窝着睡觉,不就是怕晋级妖丁,被捉去参战?
    不过,再艰难,自家倒坚信,他终归与别的妖怪是不同的,应该…肯定能熬过去!
    雕妖送来的兽皮信上,他的字是越写越好了,与阿爹的字还不好比,但肯定超过自己,不过没关系,自己是女子哩,小女子无才就是德,咱们不比字!
    每次信上字不多,三言两语尽只捡些小事说,他要紧的只是为每季送药,丁点变通都不懂。
    自己三年前已经晋级,又不好和他说多数时寄来的不入流鹿茸、紫金薯再用不上,已积攒下好些,现在连虎妖弄风都不要了。
    波音偶尔会带来一副灵茶,这倒有用得紧,骤增的灵气能随心法淬炼骨骼,一十八片茶叶嫩幽幽的,冲茶后茶雾演化的很是好看,可惜不长久。
    仔细想想,得灵茶后,自己更期待的其实是看化雾气云演的几个刹那,喝灵茶增灵气似乎都不再重要。
    实在是这山上有趣的事儿太少。
    他当年寄来的大捆兽皮,自家没敢全换成银钱,剩下的全藏在床底下,这么多年都忘记了,半年前才翻出来,不想全被虫子啃咬得残破,此事定要瞒得紧紧的,谁都不告诉,若被他知道了,当面或许不会,背后还不被笑话死?
    春天的时候,天似乎更蓝一些,那边山上野花成片,好些次都想过去看一看,却一直未成行,离的其实并不远。
    夏季里,这山神庙周围几大蓬覆盆子就是自己的最爱,实在酸甜舒爽,他若夏季来,采几颗给他尝一尝?
    到了秋天,野栗果成片,倒是够自家忙碌的,不会感觉到无聊。
    现下是讨人厌的冬日,虽成修士后不畏寒暑,可等到冰雪封山时,到处白茫茫连个脚印都难看见,就有些可厌可恨了。
    这样乱七八糟地想着,直到亲眼看着太阳线从山岗下慢慢爬上来,一直超过自己头顶,再看不见。
    又回屋做晚间功课,然后出门看星辰,听今年还苟活着的最后几只虫儿唱悲歌。
    真的,一点都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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