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唐僧一行人继续上路之时,万寿山,五庄观后花园。被遗留下的朱冷幽正独自一人在这倚栏望着天空发呆。
    “不打算一起走吗?”从长廊的那头走来,在朱冷幽的身边停下,镇元子负着双手,很是平静的询问。
    朱冷幽不答,仍旧呆呆望着天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
    好一会,朱冷幽才恍然若觉,回头看向镇元子惊讶道:“镇元子大仙,你怎么在这?”迟疑了好一会,她又问道:“师傅,师傅他们已经走了吗?”
    “今早便走了。”声音清冷,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镇元子站立在朱冷幽身边,看的却不是天空,而是水中,她重复的询问:“不打算一起走吗?”
    “一起去吗……”喃喃着这四个字,朱冷幽悲道:“很想去,但妾身……还有那资格吗?”
    “何出此言?”眼神落在朱冷幽身上,镇元子道:“因为盗了人参果,害的夫君承受那般苦难,所以怕他不愿再让你同行吗?”
    犹豫了好久,朱冷幽才侧头道:“有一点。”
    “可悲。”丝毫不留情面,镇元子道:“戴上了面具不敢示人,结果不仅看不清自己,连别人都跟着一起看不清了吗?”
    双拳微微握紧,朱冷幽抿唇无言。
    “夫君他,你觉得贫道的夫君他会是在乎在写细枝末节之人吗?可笑,要是夫君真是那种心胸狭隘之人,你觉得他还会替你和孙悟空承受三十日妄火无生阵,然后拿命来抵你们的错吗?”
    唇被紧紧咬着,朱冷幽无言可对。
    收回落在朱冷幽身上的眼神,镇元子道:“你的双眼和心,已经失去了清明,什么都看不见了。既如此,就让贫道来替你述清些你看不见的东西吧。”
    “敖伊人和那只唤作寅月的白虎与迦都无甚可谈,所以贫道就与你说道说道与夫君上路的其余等人吧。”
    “孙悟空,她与你一般犯了错,于夫君也向来无甚礼节,但你可见夫君与她有过间隙?今早上路,夫君第一个踹的门可就是她。”
    “墨星,那只熊精。贫道可是听闻了,她当初可是盗了夫君袈裟的敌人,可你有瞧见,夫君哪里冷落了她?”
    “还有那沙曼华……呵,卷帘大将,因犯了罪而沦落流沙河,这种话你可信?”
    朱冷幽迟疑,然后摇头:“她绝不是卷帘大将。”
    镇元子笑了:“是啊,她绝不会是什么卷帘大将。但你觉得这种事夫君会不知道吗?”
    “师傅他……”朱冷幽呆住了。
    “连你都明了沙曼华不可能是甚卷帘大将,夫君怎可能不知晓,可你有见他对沙曼华做过什么吗?不。不仅没有,他甚至从不追问沙曼华什么,而是真切的将其当做同行的徒儿看待。”
    “知道夫君曾说过什么吗?”唇角微微上扬,镇元子眼中不可查的流露出温柔:“痛苦在左,幸福在右,身为师傅的他,会为徒儿们永远站在左边呢。”
    朱冷幽鼻头一酸,忽然感觉自己的视线有些朦胧,赶紧侧开脸不让镇元子发现自己的异态,她强笑道:“竟然会说这种煽情话,可真不像师傅的作风呢。”
    “他的作风……你觉得贫道夫君他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不着调,没下限,成天满口胡言的混和尚。”毫不迟疑的说出这番见解之后,朱冷幽却忽然犹豫了起来,片刻,她才小声道:“曾经是。”
    是的,曾经的朱冷幽对于唐僧的印象只有一个,那就是她所说的,不着调,没下限,成天满口胡言的混和尚。至于现在……她不知道。
    朱冷幽可以保证,她现在对唐僧的印象和以前比起来绝对是天翻地覆的改观,以前有多差,现在就有多好。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明白自己现在对唐僧的印象究竟怎样。
    因为……她从未想过。
    无意识的摆弄着鬓发,朱冷幽问道:“那么,镇元子大仙,你对师傅又是个怎样的看法呢?”
    “本来是个倔强的,不识好歹的蠢货,后面认为他是个疯子,但最后才明白,原来夫君不是不识好歹,而是有着自己的坚持。”镇元子微侧头,对着朱冷幽笑道:“甘愿当笨蛋的傻子,那时候,夫君是这样和贫道说的。”
    “甘愿当笨蛋的傻子吗……”
    “啊,明明能轻易击败贫道,却因为自己的坚持宁愿受罪受死也不愿对贫道出手,那样的夫君,真是令人动容呢。”
    “果然是个傻子呢。”朱冷幽低头摆弄着秀发,面具下的脸悄悄露出笑意:“明明那么强,却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脸皮厚也就算了,每次遇到什么事也跑得比兔子还快……这样的臭和尚,究竟为什么会那么强啊?”
    “贫道也很好奇,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未下决心跟不跟上吗?”
    摆弄秀发的动作顿住,朱冷幽无言轻叹。
    见状,镇元子忍不住摇头:“去与不去,如此简单的选择,为何会如此难以决断呢?”
    朱冷幽轻言:“妾身还……放不下恨。”
    被人陷害打落凡尘为妖,从高高在上的天蓬元帅化为猪妖整整五百年,滔天大恨,罄竹难书。即便明白了自己的心因此蒙尘,双目也被遮蔽,朱冷幽也难以做到放下仇恨,哪怕是暂时的,然后安心和唐僧上路取经。
    所以她无法确定,这样的自己如果继续和唐僧上路,以后会不会再犯下怂恿孙悟空一起盗取人参果这类的大错。
    “未毁敌,先毁己,仇恨,可真是种可怕的东西。”
    略微有些感叹,镇元子忽然唇角一扬,笑了:“既无法自己下定决心,那需要贫道帮你一把吗?”
    随着镇元子的笑声,玄奥的黑色纹路带着字符在地上、空中弥漫成优美的弧线,带着令朱冷幽呼吸一滞的压力,整条长廊的光线便都猛地暗下。
    秀发无风舞动,镇元子将笑容敛去,微微眯起双眼,气势变得极具压迫感。她口吻微冷,仿佛冰雪般冻结朱冷幽的心:“妄火无生阵,身为天蓬元帅的你以前应该听过吧?”
    如同天塌,镇元子浩荡的气势压迫而下,朱冷幽瞬间跪在了地上。法力激昂奋发,以此对抗镇元子的气势压迫,浑身筋骨暴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艰难的将双膝跪地的姿势换为单膝跪地。
    死死咬住唇,让痛苦激励着自己,在鲜血从唇角溢下,低落地上粉碎的瞬间,朱冷幽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怒火难耐,她咬牙道:“镇元子大仙,你、你想作甚……”
    冷漠的注视朱冷幽,镇元子压根没有理会她质问的意思,转身,以负手的背影对着朱冷幽,她漠然道:“给你下定决心的动力罢了。”
    话音落地,弥漫长廊各处的纹路,符文忽然光芒大作。接着,一把把虚幻的黑色短剑便凭空浮现。
    “体会一下夫君曾为你忍受的痛苦吧,如果这之后,你还下不了决心去留,那便不要再犹豫了,趁早离去吧。因为贫道的夫君不需要那样软弱,没有决断力的徒儿。”
    “看在你是夫君徒儿的份上,贫道最后还送你句忠告。”
    “有的东西一旦错过,就真的错过了。要明白,世上没有后悔药。”
    微芒闪烁,黑剑飞舞。
    在朱冷幽痛苦的闷哼中,镇元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
    从未有过那样的痛苦。
    在黑剑的剑尖刚刚触碰到身体时,灵魂就仿佛被撕裂。紧接着,数以百计的黑剑穿过身体,那碎裂的灵魂就被彻底粉碎。
    好痛,好痛,好痛。
    想要大声喊出自己的痛苦,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控制自己的身体,除了本能的呻吟,口中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
    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在那海啸般汹涌来袭的痛苦中,浑身都在不住的痉挛。
    好痛,好痛,好痛,这就是他所承受的痛吗?
    只有数息,穿透灵魂的黑剑便已全部消失,但那残留的痛苦却仍旧让朱冷幽无法承受。
    在那重新洒落的光明中,朱冷幽身体蜷缩的越发紧,小小一团,连瞳孔也涣散的失去焦距。
    大口的发出喘息,木然的注视前方。奇妙的,有什么东西在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出现了。
    那是两个人,一高一矮。
    个高的长发飘飘,气质无双,绝世美丽。
    个矮的宛若孩童,浑身戾气,戴着面具。
    她们来到面前,然后说:“妾身是谁?”
    一模一样的声音,却有着截然不同情绪,前者淡然,后者凶戾。
    前者露出冷艳的笑容对她点头:“天蓬元帅。”
    后者则死气的看着她,恶狠狠道:“朱冷幽!”
    “妾身乃天蓬元帅。”
    “妾身是妖魔鬼怪!”
    “妾身保守清明。”
    “妾身仇天恨地!”
    “妾身有爱。”
    “妾身唯恨!”
    “终有一天,妾身会重返天庭,与挚友们开怀畅饮。”
    “妾身愿坠入地狱,化身妖魔,杀了那些卑鄙堕仙!”
    “即便有恨,妾身也永远都是自己。”
    “为了雪恨,妾身已毁了自己。”
    低头凝视,一直持相反话语的两人第二次异口同声,她们的质问震动心魄:“那么,告诉妾身——你是谁!”
    痛苦化作了无限的彷徨,朱冷幽望着完全不同的两人,口中喃喃道:“妾身是……谁?”
    “成为自己。”
    “化身修罗!”
    “勿忘自己的荣耀和那些对吾等抱有期盼的人。”
    “需记那些卑鄙小人带给吾等的耻辱和痛苦!”
    “有人在等吾等回去。”天蓬元帅语意温柔。
    “杀了那些混蛋!”朱冷幽杀意凛然。
    “妾身……妾身……”双手抱头,蜷缩着身体,朱冷幽陷入了痛苦的挣扎。
    “吾等绝不放下仇恨,但记得,仇恨不是所有。”
    “吾等必须报仇雪恨,因为仇恨高于一切!”
    “他很痛。”
    “管他死!”
    “要记住,做自己,不要后悔。”轻轻点头,双手负在身后,天蓬元帅最后看了眼朱冷幽,吐出一句‘他们不配’后转身消逝。
    “需记得,为报仇,义无反顾!”咬牙切齿,杀意席卷苍穹,朱冷幽二话不说化为可怖的黑光消散。
    “妾身该怎么做,妾身该怎么做,妾身究竟该怎么做啊!”双手狠狠捶打着脑袋,两种意志在脑中不住交错攻击,让朱冷幽痛苦的几乎发狂。
    一次又一次的质问自己,不堪忍受那痛苦的的朱冷幽忽然跳起来,一头撞在长廊的柱子上。随着柱子表面的红漆破碎出现一道深深的伤痕,朱冷幽脸上的面具凹陷,然后脱落,露出那因许久不见阳光而苍白无血色的脸庞。
    “谁来告诉妾身,妾身究竟该怎么做啊!”
    仰天怒吼一声,朱冷幽就似脱力般的伏在栏上,脸埋在双臂之中,肩头耸动,她发出无助的抽泣:“妾身……究竟、究竟该怎么做啊。”
    泪水顺着面颊滑落坠落水中,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水花声,水面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朦胧的眼注视着水面,看着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模糊面庞,朱冷幽越发迷茫。
    ——无法正视自己就会看不清自己,而看不清自己,你就会迷失自己。
    唐僧曾说过的话忽然在耳边回响,抹着眼泪,朱冷幽忽然有了决定。起身翻越栏杆,她纵身跃入了水面。
    冰冷的水顷刻没过身体,无视身边一条条游过的鱼儿,沉入水底,朱冷幽努力睁大眼,寻找着什么。
    ——!
    忽然,一道闪光在不远处的水底迸发,朱冷幽毫不犹豫,迅速的向那个方向游去。然后,一个折射着光线的小物件就看见了。
    那不是什么,而是唐僧曾送给她却被她拒绝,最后唐僧在失望之下扔进水底的东西,那是……一面镜子!
    伸手抓起那面仅有她巴掌大的精致镜子,抚去镜面上淡淡的淤泥,朱冷幽浮在水中,将镜面对准水面,借着水面上折射下的光就那般对着自己的脸照了起来。
    在水中呼出一口浊气,无数细碎的水泡中,一张精致却苍白,两旁秀发在水中浮动,显露出一对招风耳的面庞就看到了。
    “很丑吗?”朱冷幽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样问,然后回答道:“很丑。”
    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蔚蓝色的水中回荡,细碎的泡沫一片又一片的涌上将朱冷幽的面庞微微模糊。
    她又问:“很恨吗?”
    “很恨。”
    “为报仇,你能付出什么?”
    “一切。”这样说,朱冷幽又道:“但那是曾经。”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妾身发现,她们不配!”
    清澈的水仿佛将心灵洗涤,望着镜中自己越来越坚定和清明的眼眸,朱冷幽忽然笑了:“既然她们不配,那你还要为她们毁了自己吗?”
    “你说呢?”
    “妾身说啊~当然是不行咯。因为妾身,以后可还在想在和嫦娥,还有那些天宫的旧友们再次一同畅饮高歌呢。”
    一次又一次的自问自答,朱冷幽终于问出了那个之前一直迷惑自己的问题,她说:“你是谁?天蓬元帅,还是朱冷幽?”
    “妾身既是天蓬元帅,也是朱冷幽。”唇角微翘,露出微笑的朱冷幽眼中却是杀意凛然:“她们不配妾身付出所有,但妾身发誓,必杀她们!”
    “很好。”这一句是镜中的朱冷幽说的。
    “很好。”这一句是镜外的朱冷幽说的。
    仿佛有两声询问一起在水中回响,她们问:“想去吗?”
    握紧镜子,没有回答那个问题的朱冷幽抬头望着水面,两旁浮动的秀发被水流抚开,明媚的阳光从水面折射而下,将她脸上的笑容映的无比美丽。
    轻轻闭上眼,朱冷幽说:“想。”
    镜子已经负下,但那个声音却依旧在朱冷幽耳边回荡,她说:“那为什么还不去?”
    “怕。”
    “还记得镇元子大仙说的话吗?有的东西一旦错过,就真的错过了。你想错过他们吗?那个混账师傅,那只总找茬的臭猴子,那连同你和行李从高老庄一路挑到这,任劳任怨的笨熊,还有吉祥物的寅月,贤惠温柔的伊人,深藏不露的曼华和迦,告诉妾身,你真的想错过他们吗?”
    朱冷幽缓缓摇头:“不想。”
    “那就去吧。世界很简单,所以不要总是想太多。这句话是他说的。”那个声音这样说,顿了顿又道:“千万记得,不要错过了再来后悔。”
    双眼重新做睁眼,以直立姿势悬浮在水中的朱冷幽微微笑了:“说的是呢。千万不要错过了再来后悔啊~”
    这样的感慨化成模糊的音节消逝与于水中,然后。
    ——砰!
    一声剧烈的水花声响起,一道身影从水中飞出,然后化为一道紫光,在镇元子的注视之中,迅速向着西方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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