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玉镯最后落到了我的手上。娘亲说这支镯子她从小就看着她的娘戴,外婆总是说,等娘亲以后嫁人了,这就是嫁妆。
    娘亲被人牙子拐走之后,偶尔想起此事,只觉得最后应该会传给几位嫂嫂,没想到外婆一直珍藏着,等着娘亲回来。
    起先爹爹是不同意给我的,尤其在他得知,这一支镯子,能换下十五头耕牛以后,就更不肯让我戴着。
    他这一生,见过最值钱的事物,就是家里那头老牛。
    这头牛,给他换了一个更加宝贝的媳妇儿。
    爹说,一定要好好藏起来,以后给我换十五个媳妇儿。
    又说,不对,给我换五个就行了,剩下的给叔叔再换十个。
    娘亲又气又笑,对着爹爹的后脑勺就拍了一巴掌,然后执意戴在我左手上。
    并跟我说,左手养心,右手养颜,还能保平安。戴上玉镯,以后就不是那拿苦力赚血汗钱的劳碌命,阿力以后要做个读书的相公。
    爷爷死后,家里就没人再欺负娘亲,爹爹和叔叔都很听娘亲的话,尤其是叔叔,只要娘亲开口,他从来不会拒绝。
    所以当娘亲提出要离开此地,外出谋生时,全家都同意了。
    毕竟这是娘亲长大的地方,总有人会认得出来,总有人会说三道四。
    在叔叔这几年积累的稀薄人脉帮助下,我们一家人,在我十岁那年,来到会稽郡下的歌潭城,从头开始。
    父亲在母亲多年授业下,写得一手还算工整的字,在街边摆摊做起了替人写家书的捉刀营生。会稽郡地处江南富饶处,又多出风流文士,但凡有个识文断字的本事,都一心扑在功名上。毕竟只要中了秀才,就有朝廷的俸禄供人读书,哪还有读书人愿意做那贩夫走卒的行当。所以捉刀这样的贱业,在文风盛行的江南道,反而是个吃香的活计。
    父亲很快有了积蓄,在城中置办了一处三房小院,虽然简陋,终于也让我们有了归处。
    叔叔起先靠着伶牙俐齿给人摆摊算卦,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也能勉强养活自己。他自然是没什么真才实学,就是靠着说些吉祥话,讨个好彩头,求几分打赏。
    有一次城中大户家祖病危,请了大夫都束手无策,只是交代早早准备后事,便请叔叔去算个良辰“忌”日。
    老太爷一息尚存,看见叔叔一身道袍,竟然回光返照,起身吩咐人拿来狼毫,在叔叔手中写下一个“活”字。
    叔叔坑蒙拐骗久了,就真以为自己冥冥之中有那神佛相助,又见老太爷面色红润,便对那户人家的家主说:
    活字三点水,千口舌,只要广布稀粥,施足千人,老先生自然可续命。
    却不知,他装模作样的神棍风采还没好好显摆,身后老人就已闭目长辞。虽然极力辩解说都怨这户人家动作慢了,没来得及给老人多积福缘,却还是被一通乱棍打了出去。
    道士的名声臭了,叔叔就改行当和尚。修罗帝国尊佛抑道,佛教是国教,山间野庙都是香火鼎盛。
    会稽郡下有传说的修罗道场,修罗皇帝也要每隔三年过来此地盘陀山同济寺上祭拜一次。
    几番波折之下,叔叔终于想办法混进同济寺,出家做了和尚。
    从小沙弥,到执事,靠着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叔叔的“僧途”十分通畅。
    而我呢,在娘亲的强烈要求下,上了私塾,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踏上求学之路。
    可是这一条路,行得十分艰涩。
    江南道的吴语,我总是听不太懂。而我习以为常的晋语,也无人肯听。我努力学习的吴语,每次说出口,都被同窗嘲弄,称之“邯郸学步,东施效颦”。
    起初一些蒙读书籍跟着先生朗诵总也是能学会,到了研习诗文时,晋语和吴语的字角韵律终于成了难以攻克的天堑。
    无论我如何认真学习吴语,都会被同窗少年奚落,最后沦为笑柄。
    这样的矛盾,如果只是被讥讽嘲笑,纵然时值年少轻狂时,终究还是能忍得下来。
    于是我更努力的学习吴语,也更努力的背书读书。家中没钱买油灯,我就借着月光读书。若是阴雨天气,我就去大户人家门口的灯笼下读书。江南冬季阴湿,不似北凉道的刀刮烈风,多穿几件厚衣物就可抵御,江南道的风,总是寒得入骨。好在,这样的寒风,终究冻不死人,咬咬牙总能过去。
    只是夜深回家的路,总是黑得可怕。
    凭着记忆和偶尔得见的点点微光,抹黑回家几次,都摔得头破血流,干脆就不在家中过夜。遇到没有月光的晚上,在豪府门前,看书看到灯笼里的蜡烛燃烬,就躲在石狮子下面睡去。
    夏有蚊虫冬有雪,总算不是多么孤单。
    因为我知道,过了院试,考上秀才,我就有了功名在身。再也不会有人看不起我,家里也会好过一点。
    我就靠着这点希望,举步维艰的努力前行。
    积年风餐露宿,夜不归家,早上也只是路过溪边时简单洗漱,身上的衣服总是脏兮兮的,总有人取笑我是北方蛮子,也浑然不在乎。
    只要读书,只要再熬一熬,一切都会变好。
    那时先生见我蓬头垢面,还常常让我去他家后院打水清洗。
    先生是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让我尊敬的人。
    直到有一日,先生不讲课,和我们玩起了抓贼。
    他说,私塾里丢了东西,是刘家少爷的金锁。
    刘家少爷说,这是他出生时杭州府的贵人送给他的,纯金打造,价值连城。
    先生说,那一日有人看到是谁动了刘家少爷的书箱,现在自己交出来,抄二十遍《道德论》,这件事就过去了。如若心存侥幸,执迷不悟,我们就见官吧。有了劣迹在案,可就不是逐出书院这么简单。是要取消功名永不录用的。
    在先生倒数三声无人应答后,所有人都看向了我。
    我被同窗们扣押着,带进了县衙。
    没有审讯,直接定罪。只因为我说着拗口的吴语,因为我是北凉道大山里来的穷苦人,因为我配不上左手上的玉镯。
    穷苦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有钱买这样名贵的好玉。
    定然是偷了金锁换来的。先生和同窗都这样说,县令大人也这样断了案。
    我在狱中被关足了七日,叔叔通过同济寺里大和尚出面游说,终于将我救了出来。
    这些年我遇到过最恶毒的歧视,并不是无知少年的恶语相向,而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和我那位满口仁义道德的教书先生。他们不会直接辱骂讽刺你什么,他们只是从心底里,对我进行了划分。对于他们而言,我品行如何,学识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我和他们,不同属于某一类人。于是对他们而言,我也就算不上是人了。
    所有的有教无类,一视同仁,都是他们的自我欣赏。他们对我,没有身为人师的责任,只有为自己的高风亮节锦上添花的怜悯。
    他们从来都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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