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最大的酒楼,是位于永安坊的花满楼。
    这是一家真正的百年老店,传闻有言,花满楼最早的掌柜,曾与六道剑神鲁正礼同桌饮酒。
    百余年的时间,不说民间手艺传承发展,就是个无名小派,也足够成长为一方霸主。
    可这花满楼,依旧只是做着自己的小生意。除了收购相接几处房产,将酒楼扩建外,就无任何想要壮大的苗头。
    就连长安城内,都未再起一家分号。
    如今的老掌柜,传到他这儿,已经是第五代。本本分分一世,有本本分分的传承,儿孙孝顺,听他的话,从不想着到外面去闯荡游历。
    他常常想,这一辈子,活够了,死亦无憾。
    儿子常常劝他,年事已高,应当安享晚年。这些服侍操劳的活计,就交给子孙后辈和伙计吧。
    老人却说,他从出生,就在这座酒楼里,为这花满楼前后翻修五次。如今他已老去,花满楼却日渐丰朗,他想再看看。
    再陪陪,他的老伙计。
    今日,花满楼内生意依旧火爆。不止是长安百姓吃惯了这传承百年的手艺,还有江湖人,外来客,来瞻仰剑神风采。
    这可是难得的,见证过六道剑神风姿后,还能传承下来的有生气的地方。
    世间另一处,就只剩下位于梵天帝国境内,又独立于梵天帝国之外的蜀山。
    花满楼内,一名衣衫破烂的老乞丐,斜靠在一处墙角,手中握着一把瓜子,一边随地吐壳,一边四处打量,仿佛是想趁着没人注意,偷一盘剩菜。
    这样一个身上散发恶臭的异类存在于喧闹酒楼之中,自然惹人关注,又惹人厌恶。外来游侠不知深浅,入乡随俗,静观其变,不做出头鸟。怪就怪在,常年于此就宴的长安老餮,也对此视若无睹,令不少小辈啧啧称奇。
    终于有一世家子弟定力不足,偷偷询问乃父,道:“这是丐帮高人?”
    其父答曰:“不知,但是把这座花满楼看得比性命还重的老掌柜都没说话,我们也少生是非。”
    少年道:“区区一家酒楼掌柜,能有多大眼界。”
    其父曰:“只怕多给你十世阅历,也不及其一。”
    这样的对白,在这座酒楼中,屡屡出现,虽言语不一,大意却相若。
    正言谈间,一名体型壮硕女子,走进酒楼。回望一周,终于寻到老乞丐,走过去说道:“吃点儿?”
    老乞丐道:“没钱。”
    女子道:“孤请。”
    老乞丐道:“你带钱了?”
    女子一愣,道:“出门得急,忘带了。”
    老乞丐笑道:“等等吧,我看那桌子的人似乎吃不惯长安口味,等他们走了,我去找老掌柜把剩菜要来。”
    女子坦然道:“你的地方,听你的。”
    二人一番对白,并无半分故作洒脱的矫情,反而十分自然,如同最普通的人说的最普通的话。可是若有人认出其中一人,就会被这段言语惊骇到无以复加。
    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大龙女帝,当今天下公认武道第一人,叶玉青棠。
    另一个,是大周开国皇帝,当世唯一有望飞升的地仙,神农。
    两位在各自领域都是当世唯一的人间至尊,如今却在帝国国都一家酒楼里,因为没钱,而打算去捡别人的剩菜吃。
    这几日,神农依旧不理朝政,不参朝会。将政事交给张叙丰处理,他很放心。他只是在长安城内走走逛逛,见见老友,也看看长安这十年,有何变化。
    不到片刻,那桌外乡人也不知是饭菜不和口味,还是不愿被神农如同猎物一般盯视,终于不欢而散。老掌柜亲自过来,将不过三十余岁,却看似耄耋枯槁的乞丐和那名黝黑壮硕的女子请到桌前入座。
    老掌柜一如往常招待一般豪客模样,点头哈腰道:“二位客官,可要加菜。”
    老乞丐道:“这些就挺好。”
    老掌柜道:“还是为客官热一下,冷菜伤胃。”
    老乞丐磕着瓜子道:“不妨事,我就喜欢吃冷的,热的吃快了伤脾胃,不痛快。”
    一句话却是看穿了老掌柜的伎俩,若是回厨,就算端出来的是一模一样的残根,却也必然是重新做的精致菜肴。
    老掌柜终究是活了一辈子的人精,不再过多絮叨惹人厌烦,只是上了一壶一两就贵过这一桌子佳肴的绿茶,说是不用银两的高碎。一旁的老餮闻着飘来的茶香就知道,不说茶叶,就是这泡茶的泉水,都是出自前朝专供皇家享用的玉泉山泉。大周立国以后,再无贡品一说,世间奇珍价高者得,偏偏只有这玉泉山泉,唯花满楼一家独有。
    茶水上齐,老掌柜就知趣退下,不再打扰。
    神农举杯敬大龙女帝一杯,大龙女帝豪气牛饮,看得一旁几位老者胸口隐隐作痛。
    神农道:“如何?”
    大龙女帝道:“不解渴。”
    此话一出,大龙女帝明显感觉到一股涛涛杀意将她包围。一群老人目光如绝世神兵寒光凛然,甚至有人强忍之下,口中还是流出一道鲜血,被自家晚辈匆忙抬走。
    神农道:“大龙与大周相隔两千里,还有群山四海阻隔,一路行来,是该口渴了。”
    大龙女帝道:“还行吧。”
    神农道:“走了几日。”
    大龙女帝道:“四日。”
    神农道:“四日前,我刚出世,你们大龙就接到消息了?一息传讯两千里,不知是何神通?”
    大龙女帝道:“没问,孤不在意。孤只在意你。”
    神农道:“你好像比我年长。”
    大龙女帝道:“那又如何?”
    神农狡黠笑道:“不般配,就算你只在意我,也不般配。以前就有个女子对我说,找个年长的女人,不知是找个媳妇儿,还是找个娘。”
    大龙女帝道:“你想认我做娘?”
    神农哈哈大笑道:“从不知大龙女帝是如此有趣之人,若是早些知道,当年起义时一定要拉你进来。”
    大龙女帝摇头不语。
    神农又捧起一杯热茶,在一众肝胆欲裂的目光中,饮尽一杯,然后伸手夹了一筷子白晶鲤鱼,小心翼翼舔干净一根鱼刺,对大龙女帝说道:“少年时,曾有一名女子带我夜游长安。那时我俩皆身无分文,当然,如今我还是身无分文。可是那时我年幼,嘴馋得狠,路过这些肉香四溢的酒楼是,总是不肯离步。她就去守着人家掌柜,从白日守到三更,终于要来半个吃剩的酱猪肘子和一壶酒。我已经记不清那个肘子和那壶酒是何滋味,却知那一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那时只觉得,若是和她在一起,就算天天沿街乞讨,吃些馊冷残食,只要有她,也是一大幸事。”
    是他,一生所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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