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秋雨滋润着长安战后的狼藉,乱葬岗上的爱恨恩怨被蛮横的一笔勾销,长安城的灯火辉煌也蒙上雨雾珠帘。
    将军府内,一名身着蓝锦的长安卫持张叙丰手令,奉命接引晋纳刺客。
    一路畅通,唯独面对最后一位看守女刺客的老人时,他犹豫了。
    他不认得这张苍老的脸,却认出这位老人随意放在身旁的剑。
    面对这个人,他不敢再凭借易容术这样的取巧之术蒙混过关,恭恭敬敬的向老人一拜,连来意都不敢多做解释。
    长安城内,两代王朝,多少英杰蛰伏。
    今日这人,他是认出来了,可是他没认出来的呢?
    在长安杀了这些人,他自认天衣无缝,却在此刻,忽然背脊发冷,也不知是秋雨终于浸透了长安卫的锦衣蓝袍,还是由内而外的彻骨之寒。
    他忽然想到,若是长安有师傅坐镇,自己还能如此胡作非为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而仅仅是眼前这位老人,便不输太白。
    原来自己才是这座繁华闹市下的笼中困兽,只是那些大人物,不屑看他一眼。
    老人看见此人站在将军府内院的秋雨中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我只问一句,你手上的张叙丰手令,是真是假?”
    蓝锦长安卫拱手道:“前辈有言,晚辈不敢欺瞒,这的确是张丞相手令。”
    老人道:“既然手令是真的,我便不管你是如何得来。我只知道,人交给了丞相府。”
    蓝锦长安卫的小心思被老人看穿,亦不辩解,只道:“多谢前辈。”
    举步就要进门,将白衣女刺客带离,却又听老人道:“但我长安,毕竟让人滥杀了十一条性命。”
    长安卫驻步不前,静待下文。
    老人继续道:“其中一人,还是守护长安的御灵之人。”
    蓝锦男子道:“颜双煜听凭处置。只是舍妹来长安游历,并未真正动手杀人,还请前辈手下留情。”
    老人点头道:“看你还算诚恳,未对我有所欺瞒,而且的的确确是帮了大周。今日仅对你小施惩戒,以儆效尤。”
    似乎是以怨报德的话,颜双煜甘之如饴。
    无论如何,至少,能带她回家了。
    院内,听着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白衣女子靠墙而坐,缄默不语。
    她并不知道,来时,手中的暗器被自己的亲哥哥做了手脚,也不知道,这几日杀人者,并非她自己。
    此刻,她只知道自己辜负了师傅,没有完成师傅的重托。
    那个持矛少年的憎恨眼神,虽然令她印象深刻,却并无什么后悔。陌生人的怨恨,甚至是生命,从来都抵不过师傅的一句话。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坐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这是女人特有的生气方式。
    也是女人独有的生气原因。
    是的,她在生气。气那个叫徐悲凉的男人,误了她的要事。她却不知道,正是因为徐悲凉的拖延,颜双煜才有时间去执行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也气那名叫南宫的白衣将军,用她从未见过的手段,将她抓捕禁锢。她手中无往不利的机关,竟然对那一道道金壁毫无办法。
    她还气自己那位亲生兄长,为何没有随自己一同前来,说好要保护她一辈子的。呵,狗男人都一样,只会嘴上说得漂亮,从来不会真的关心她。
    念及此处,嘴中甚至委屈得呜咽出声:“颜双煜,你死到哪里去了!”
    “栀窈,我在这儿。”那道她一度以为,永远不会再打开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道修长的蓝色身影出现在门口,风雨如晦的长安,似乎容不下这个浑身浸透,乱发贴肤的男子。
    所以,长安留下了他一条右手。
    鲜血还在外涌,汩汩如细流,浸透他半边身子。
    他似乎还在笑,那是如何悲怆固执的笑意,笑得令人生怯。
    他说:“栀窈,我来晚了。”
    少女惊恐的看着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眼泪亦如窗外大雨,凉透了整个深秋。
    他说:“栀窈,我带你回家。”
    这场秋雨,并未打扰到长安百姓节日的欢愉气氛。
    纵然那一声“万岁”引动整个长安的跪拜,却也只是节日助兴。
    长安帝都的百姓,见惯了皇帝在节日出宫,与民同乐。
    就连城南不时绽放的流光溢彩,他们也只当做是节日的烟火庆祝。
    于是就在这一刻,那位蜀山剑派开山祖师,就要绽放他人生最后的一束烟火。
    如他这般境界,剑气剑意的凝聚,都是信手拈来,剑随意动,意随念起。
    丹虹长剑,霞光万千。
    他终究递出了这一剑。
    得知他身份的人,不管信与不信,这时都抬头仰望这片绿地。大多数人只能看见绿地上散发出猛烈的光辉,仅有少数人,凭借气机牵引,窥得全貌。
    那一剑,名为离群。是鲁正礼教给鲁大富的第一剑,用来为鲁大富的剑道生涯划上句号,再合适不过。
    鲁大富很庆幸,这一剑,只有手持光元的时候,才可以使出。
    他蹉跎四十年,等的就是今日,他想过很多种结局,而这一种,是最好的。
    他守护了神农,让神农有时间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他的对手是叶玉青棠,是如今的天下第一,心性纯良耿直,年过四十,仍有一颗不染尘埃的赤子之心。
    他又遇到了光元,四十年后的重逢,让他倍感心安。
    这是他最后的结局。
    以意化形四十年,化作一个大胖子。因为每次有所动作,都会消耗意念,都会让他在人间的存在,消散一些。
    这四十年,他出过两次手,一次消耗了一条右手,一次消耗掉了左手拇指。
    是的,他并非是肉身存世。那具苍老的肉身,在四十年前,就已经毁灭。如今的鲁大富,是一道磅礴的意念。
    而这最后的意念,化作最后一剑。
    离群。
    四时可爱唯秋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剑道前行一百年,他依旧,蜀中少年。
    恍然间,鲁大富仿佛看见,那熟悉的山间茅庐,一老两小三人,云淡风轻。
    老人对着其中一名童子道:“我们蜀山人,生来就是要练剑的。”
    童子也学着老人的语气,摇头晃脑道:“我们蜀中人,生来便是要吃火锅的。”
    不远处另一名童子,静坐看剑。
    长安城外,光芒万丈之后,风卷云舒,碧霄如洗,淡天琉璃。
    鲁大富的声音,从遥远天外,轻轻传来。
    “我们蜀山人,生来便是要练剑的。”
    从此以后,人间再无,鲁氏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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