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距离塞北千里之遥汴京城一片祥和,这回京一路之上越往南走越是温暖,春暖花开,不少树木都开始抽出新芽,张明月便不得不觉得塞北与南方虽然同属西楚境内,但却宛如根本就是两个世界一般。
    塞北的风,塞北的雪,塞北战死沙场的老兵们已是渐行渐远,退居关中,不少士兵虽留恋但却终归明白事理,明白这么做的不得已,只是在虎狼关生活太久,已经开始与关中格格不入,大到为人处世,小到一针一线一碗一筷都已养成了属于塞北独有的风格,张明月不知这种习惯何时能改变过来,何时这些将青春都奉献给边境的老兵才能真正回到原来的生活。
    “你不打算回汴京城?也许你应该回去看看你那个青梅竹马又嫁给娘炮的姑娘。”
    在关中停留的前一夜,张明月又与书生见了一次面,即便所有熟悉张明月的老兵都知道这位看似凶猛又清秀的少年人其实大有来头,与他们根本就是天差地别,但一同在边境征战的岁月并非一个地位的差别就是不可跨越的天堑,士兵们大多直来直去,他们不管究竟你背后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有天大的来头,只要一起在战场杀过敌,只要一起醉卧沙场,铁衣埋枯骨,那就是兄弟,自离开塞北那一天起,那一夜薛字军的兄弟头一遭痛哭流涕,因为皇帝颁布下了新条令,但凡上了年纪又不愿意继续在薛字军待下去的,可回乡并且会得到一笔足够安度余生的银两,皇帝说上了年纪,但具体怎么样算上了年纪却没说清楚,究竟是例如老许那般到了花甲之年仍然驻守边境的士兵还是参军一二十年活下来的士兵,但不得不说的是,薛字军其实大多数都是四五十岁老兵,四五十岁这个年纪并不算得老,却成了军中的老兵,老兵们大多将青春全部奉献给了那片抛头颅洒热血的土地,说喜欢谈不上喜欢,没人喜欢生来就马革裹尸还,说讨厌虎狼关也算不上讨厌,只不过在一个地方生活时间长了太容易将那个地方当成自己的第二个家。
    如今得了皇帝下令,士兵们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哭的是即将离开这支可爱的军队,笑的是即将回到自己家乡。
    男人在外哪儿有不想家乡的,说不想爹娘不想老婆儿子的都是屁话,但即便皇帝嘴上不曾明说,大多数士兵心里也清楚的跟明镜一样,薛字军需要换血,需要重新组建一支真正能打硬仗的正规军,而并非他们这些散兵游勇。
    张明月头一遭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为士兵们高兴的,高兴的是这关中终于不用再多出一座乱葬岗,高兴的是这些差不多已经忘了自己从前甚至忘了自己姓名的士兵总算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不用担心半夜里塞北鸣金,不用担心睡到半夜风掀走了帐篷,也不用再担心今天还一起谈笑风生的弟兄明天就永远闭上眼睛。
    在得知书生并不打算回汴京城时,张明月也诧异了一番,终于在人影憧憧中找到喝的烂醉如泥的书生,他却还在执着的与老兵们划着流氓拳。
    “姑娘都嫁人了,我回去还有屁用啊,难不成去给人家儿子做干爹?”
    书生才来薛字军的时候文绉绉全然不像个士兵,与老兵们生活的久了也逐渐被影响开始脏话连篇,即便是唾沫星子溅到了酒坛子里依旧分给同样喝的脸红心跳的老兵们。
    “干爹倒不用做。”
    张明月扶起了一名明明已经倒地不起嘴里还在吆喝不醉不归的老兵。
    “只是就算别人嫁了人,你怎么着也该去再见一面,你可以跟她说你喜欢她,喜欢了很久。”
    “然后被那狗日的娘炮找来家丁揍我是不是?老子可没那么犯贱,也打不过那些壮的跟牛一样的家丁,到时候还落个狼狈不堪的下场,男人你知道吧,男人就算是再狼狈,也绝对不能当着自己喜欢的人面狼狈,汴京城我会回去,不过不是现在,老子要在军中建功立业,老子要做英雄。”
    书生猛的一拍桌面,将那酒水洒了一桌,头一遭豪气冲天道。
    功名但在马上取,大丈夫何患无妻。
    张明月哑然失笑,心道这家伙到底这兵不是白当的,见到了国柱,见到了当世名将赵剑魂,人啊,就是这样,从前只在自己井底的一方天地坐井观天,到了有一天出了那口困住自己的水井就会发现原来曾经困住自己的井底的问题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问题。
    这片天地太大,大到每个人的烦心事对天下大事来说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好男儿当如是。
    别了书生,张明月一夜未睡,也无心情练刀,倒是司马云找到了他。
    “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明明没去过西夏,却冥冥中好像知道西夏军的传统一般。”
    “是吗?还有这种事情?”
    司马云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质疑他这句神经质的话。
    “可能是你上辈子去过也不一定。”
    “上辈子?可能吧。”
    张明月站起身拍拍屁股。
    “你猜这些明天就即将离去的老兵们将来还有没有再重聚的可能。”
    “有,会有的,将来天下大乱,人人为兵,他们早晚会提着楚刀重新上战场。”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几人就上路回汴京城,因为这个时候昨夜里喝的酩酊大醉的士兵差不多还在熟睡当中,书生不回家,营长虽回家却不顺路,薛平川昨夜也喝了不少酒,但第二天却是精神奕奕,只因那点酒劲对于一个借用西楚气运跻身天人境的高手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若不想醉,即便你就是灌他一千坛酒也未必见得会醉。
    薛平川以军队即将改革为由要在关中留下来,也不见他让公主带什么书信回去,只是目送几人离去。
    车马上了官道便是一马平川,汴京城正是人间艳阳天,人口一如既往熙熙攘攘,明明才过了一个寒冬不少百姓就已经穿起了单薄的布衣。
    边关之事瞒不过城中百姓,甚至已经成为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虎狼关让出来的百里之地,原先的百姓都被迁徙至其他的郡县,即便是那些走不动路的老弱妇孺都有军队护送,虽然对于让西夏百里地不少百姓口中不满,但俗话说一方天地一方人,这些常年在汴京城中吃喝无忧的人儿自是不知虎狼关白骨累累。
    不满归不满,总归还没有人敢对着公主的面说出来,司马云已是当朝二品大员,原本有了自己的府邸,可还是与老爷子游侠儿他们一如既往住在宁致远的别苑,说是这里环境清幽。
    “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老爷子你们怕是也休息不了多久了,先在别苑休息一两日,两日后诸位随昭阳一起入西楚江湖。”
    这是楚昭阳的意思,几人早已做好准备,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游侠儿古月有些欲言又止。
    “你是太想去了还是不想去?”
    昭阳公主似笑非笑问道。
    “这……”
    游侠儿挠挠头。
    “可不可以带上红玉姑娘一起。”
    “不可,此行是去拜访西楚江湖各大世家,并非游山玩水。”
    “那好吧,那我也不去了。”
    游侠儿非但没有不开心,反而好像越发高兴了一般,这不由得让张明月有些纳闷。
    “你怎的看起来如此开心?难道你不想去见一下这些屹立于江湖最顶尖的人物?”
    “不想,没兴趣,老子有老爷子传授了一两剑就够了,能保护好红玉就行。”
    “老爷子传授你什么?难不成是剑上太微?剑撼昆仑?又或者是剑开天门?”
    “想太多了你,老子自知不是那块料,就算老爷子肯教也未必学的会,这么跟你说吧,我最近新拜了一位师父,至于这位师父究竟是何人暂时先不告诉你,有机会了肯定会见面。”
    他不说,张明月也懒得问,心道这天下剑道之境界有几人能与老爷子比肩?放着天下最厉害的高手不去拜而找了其他人。
    回到了别苑不过休息了两三个时辰张明月便被司马云拉了出来。
    “陪我去见个人。”
    “见个人?对了,你好歹也是当朝二品大员,每日里不须上朝的吗?”
    张明月忍不住问道。
    “不用上朝,我只需安心辅佐公主就成,还有一件事情可能你会感兴趣,杨幼倩拜了老爷子为师。”
    “她不是说她不学剑?”
    “她不学剑,不过她愿意为一个人学剑。”
    “公主?”
    司马云笑笑不说话。
    他二人直步行至杨府大门前才停下来,半年前就是在这里司马云骂西楚读书人狗都不如,也就是司马云几句话气死了这杨府老爷子杨修。
    “你这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张明月淡淡道。
    “人活着哪儿有那么痛快的事情,只不过去拜访一下杨家现在的主人而已,杨树立。”
    让其意外的是,二人进府并未受到什么阻拦,反而下人还有些毕恭毕敬,这倒让张明月有些纳闷,直至杨府后院见到了那位正负手而立的中年儒生。
    杨树立缓缓转过头,时别半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头上又多出了不少银丝,这位儒生即便是胡须都已经隐隐开始变白,这是一个人即将老去的征兆。
    “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请坐。”
    儒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亭台中已摆好点心以及热气升腾的香茶,还有几盘果蔬,在这寒冬刚过的季节是不应该有如此新鲜的水果,想来这杨府之中应该有冰窖才是。
    “看来杨先生最近很忧虑,不过五十来岁年纪便如此两鬓斑白,只是不知忧虑的是国事还是家事。”
    司马云笑问。
    “是国事,也是家事,毕竟没有国哪儿来的家,二位在塞北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也知道了退居关中的主意是司马公子提的。”
    “那杨先生觉得司马云做的对还是不对?”
    “对。”
    这位因为虽不过一介儒生却忧虑家伙大事的中年男人缓缓道。
    “司马公子有一句话说的很好,我辈儒生不应当死读书,读死书,儒家圣人智慧并非只凭书面几句话就能阐释清楚,后人多误解,古人说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到了后人嘴里却说成了无毒不丈夫,此中厉害已经不需要我再多说,退居关中乃是我西楚当前最明智的选择,退不过百里地,若是进则是家国不保,行军打仗之事我并不懂,我只知道当前天下大势容不得西夏西楚两国之间先行开战,司马公子做的好。”
    “其实并非是在下做得好,就算在下不提出来宁先生也会提出来。”
    “可是我西楚书生只认你,他们说是你这个外来者害西楚名节不保,害西楚受天下人诟病,堂堂中原第二大国居然面对蛮荒西夏退而不战,今日还好,他们还不知你回来,倘若得到了消息定然会将你府邸围的水泄不通,甚至会将你骂的狗血淋头,让你在西楚全无立足之地,你也应当知道刀再快快不过书生嘴的道理,他们会将你的事情说成无数个版本广为天下传唱,你可禁受的住?而你也应该知道只能智斗,不能武力镇压,否则我西楚将举国震动。”
    一席话落,庭院寂静无声,即便是池中鱼儿都不再出头冒泡。
    虽无刀剑相向,张明月却也感觉是满面寒霜。
    “先生以为我该如何?”
    司马云不喜不怒,用平常的再不过平常的口吻问道。
    “我以为你应该急流勇退,可是司马公子会退吗?”
    “当然不会。”
    司马云站起身面向亭中池塘,刚过了冬,池塘一片枯寂,即便是连水草都近枯黄之色。
    “天下但凡变革都必须经过鲜血洗礼,军队改革需要鲜血,所以我楚军虎狼关边防军一战以两个人换一个人的代价暂时逼退西夏,帝国需要变革,便不能任由这些书生胡来,他们要司马云死,司马云偏不死,不止如此,司马云还要让这些人看看究竟何为天下大势,让他们晓得他们不过嘴上逞一时之快会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会让关中又多添多少孤坟,退,并非败,以退为进才是西楚当今国势,并非这些书生嘴里所说退而不战,变革需要流血,需要痛,司马云这一次就让这些书生痛一回,只有痛了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你真敢杀人?”
    “司马云不会杀人,不过司马云有自己的办法让这些书生自己尝试一番痛苦,不论如何,今日杨先生肯与司马云说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司马云都非常感激,看来西楚儒生也并非算是愚蠢之辈。”
    “我只不过是不愿见西楚数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罢了,杨树立并非武夫,做不来征战沙场的事情,但倘若有朝一日,国有需要……”
    儒生长叹一口气。
    “那么即便是我杨树立散尽万贯家财也要助我西楚一臂之力,不放一蛮夷入关,不让我中原受马蹄脚踏,不愿西楚就此从中原三国除名。”
    ……
    除了杨府,杨树立说倘若汴京城书生知道了司马云回来的消息,府邸定然会被围的水泄不通,但其实还没走到宁致远别苑二人便已经有隐隐被包围之势,这其中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真正到了宁致远别苑的时候,二人已经被拦在门外,周围尽是白衣。
    “怎么?莫非是知我回来要迎接我不成?只是这阵势会不会太大了点?”
    司马云似笑非笑道。
    这群书生大概也知道眼前青衫男子并非泛泛之辈,若非半年前其气死杨老爷子又大骂西楚书生狗都不如,也不会闹成这样,再后来又听说就是这么一个家伙直接进宫面圣封为当朝二品大员便更加觉得心里不舒坦,即便九龙山老爷子一战入了天下百年不出的陆地神仙,但剑开天门得见诸天神佛不少人仍觉得是障眼法,即便不是障眼法,败国柱薛平川的也并非你这家伙,实在不应该其忌惮。
    又适逢虎狼关退居关中,不战而退,此乃大忌,不说对军心有何影响,哪怕是这天下恐怕都将西楚视为笑柄。一切,都因为眼前这个青衫男子。
    “司马云,你当诛。”
    半年前曾被司马云指着鼻子骂的白衣咬牙切齿道。
    “我当诛?这话是你师父严正礼严先生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说的?”
    司马云淡淡道。
    “不过我想你应该会说这是汴京城所有白衣共同想说的,司马云纵有万般能耐也难堵悠悠之口,还好我也没打算解释什么,对于你们这群猪狗都不如的东西我也不屑去解释,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你们自己试试。”
    “你想让我们试什么?”
    “我想让你们试试数十年守关如一日,不论天寒地冻,不论雨雪飞霜,让你们这群整日里只知道摆弄文字的猪狗不如的东西也去试试边关的鬼哭狼嚎,让你们看看为了我西楚奉献出一生的士兵们死后不过一堆枯骨,连名字都没剩下。”
    青衫男子陡然瞪大双眼,手指九天怒斥道。
    “司马云要让你们知道何为千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也要教你们知道你们这群废物是怎么样才活在这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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