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逄图攸的兴致很好,带着雒渊概和窦吉、逄简、华耘,去白上院看迦南雪豹。皇帝在赞叹造物神奇之外,对融答奴的天真而又从容的独特气质十分喜爱。
    逄图攸还特意顺道去看了躲在白上院隐修的疏衍主教。
    疏衍主教自从在白上宫被大猫咬伤之后,意志极度消沉,甚至几度寻死,后来才慢慢回转,但仍是避不见人,只是躲在白上院里隐修。疏衍主教的修所在白上院的最深处,花木极盛,虽是深秋季节了,但修所内却并无外边的寒凉凋敝气息,反倒是各色树叶、秋花、果实,相互衬托着,显得既雅致又有生机。
    逄图攸知道疏衍主教极好脸面,不愿以残疾之体见外人,于是特意嘱咐,除了华耘随侍之外,其他人全都留在外边,不得入内陪同。
    疏衍主教知道皇帝今日突然起性,来看迦南雪豹,但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会来看自己,因此并未提前梳洗准备。
    逄图攸见到疏衍主教的萧索气象和颓废形容,非常惋惜,道:“疏衍啊,你是我所熟知的,怎的就自废如此了呢?”
    疏衍主教只是垂泪。他与皇帝熟稔至极,因此并不十分拘禁做作。
    逄图攸验看了疏衍主教被大猫咬伤的手,又仔细验看了疏衍主教消瘦过度的脸,道:“疏衍啊,你是神仙姿容的人。我知道,你失了一只手臂,觉得自己有了残疾,不再完美了。这肯定对你打击很大吧?”
    疏衍主教仍是垂泪,哽咽着说:“陛下,还有,还有,其实,……”
    逄图攸拍拍疏衍主教的肩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疏衍啊,你不用说。你的苦楚,我都知道。你心里的节,不光是因为相貌,还因为教宗的宝座,是不是?”
    疏衍主教一抖,没有接话。逄图攸道:“你是圣都主教,是年纪最轻、地位最高的主教,因此是最有前途、最有可能接任教宗的主教,可是竟然在白上宫被白教圣灵迦南雪豹给咬伤了。你觉得自己的威望会急转直下,会被教众们嫌弃,接任教宗再无希望,是不是?”
    疏衍主教长叹一声,重重的点了点头,道:“陛下深知疏衍,深知疏衍……”
    逄图攸道:“哼。疏衍,你不要让我小瞧了你!”
    疏衍主教惊讶的瞪圆了眼睛。一向温言温语的皇帝怎的忽然换了如此严厉的口气。
    逄图攸松开拉着疏衍主教的手,径直走到座位那里坐下来,道:“你这点磋磨算什么?!我实话告诉你,你原来尽管是圣都主教,可太过浮躁世故,虽然你自视甚高,但你的聪明都是小聪明,野心都写在你那张漂亮的皮囊上了。你在圣都王公大臣之中游走,尚还可以。先帝和我也都愿意用你所长。但你若是想靠这个来谋取教宗之位,却是差的远了。我实话告诉你,无论是资望、道行、手段,你都只能算是个二流主教。我原本打算随着年龄增长和阅历增长,你会逐渐改掉那些坏毛病,可是你竟然执迷不悟,利欲熏心到打算将迦南雪豹据为己有。这也还罢了,你失去了一只手臂,竟然就消沉堕落到如此地步!你躲在这里自怨自艾,难道手臂就长出来了?!教宗的宝座就自己跑到你这里来了?!”
    皇帝的口气十分严厉,疏衍主教已经听呆了。就连护卫在侧的华耘也十分震惊,皇帝竟然态度急转直下如此。华耘担心皇帝太过激动,于是悄悄递上来一杯热茶。
    逄图攸接过茶,看了一眼华耘,轻轻向华耘点点头,以示自己已明白华耘之意、让华耘无需担心。皇帝这个举动,让华耘觉得很暖心,有一种皇帝与自己同为一体的亲近感。
    逄图攸缓了一口气,接着说:“疏衍,我今日问你一句话。你如实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当上教宗?!”
    疏衍主教脸上露出了十分尴尬的神情。华耘看得出来,疏衍主教内心的野心并未完全泯灭。
    逄图攸道:“你若是放弃了当教宗的雄心,那我也不说什么了。我将你遣到湫水郡国去,那里气候温良、物产丰富,又有你的弟子逄科在那里做郡王,你去那里隐修养老去吧。我们此生再无什么太深的缘分!就当我瞎了眼,当初看错了疏衍了!”
    疏衍主教立时留下了两行泪,绝望的以一种类似于瘫坐的样子跪了下来,低声的呜咽抽泣着。
    逄图攸等了一小会,道:“但是,如果你还有想当教宗的雄心,你今日就明明白白跟我说。我,自会为你打算!”
    疏衍主教瞬间静止下来了。
    逄图攸道:“你说!”
    疏衍主教端端正正跪下来,像一个官场中的臣子一样,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道:“陛下,疏衍何德何能,蒙陛下如此厚爱器重。臣愚钝,但若臣能得晋教宗之位,愿用白教全教之力,襄助陛下。”
    这是大反常态的情形,更是严重违背白教教理的表态。白教立教数千年,地位尊崇无二、长盛不衰,与朝廷政治一直都是近乎平等的并存着。根据白教教理传统,即便是代牧这一级的教职人员,见了皇帝,也不自称“臣”,而只以教名宗秩谦称;到了主教这一宗秩,则不再行跪拜之礼,只行教礼;至于教宗,则只是稍微躬身而已。
    华耘对三教九流都十分熟悉,对各种礼节仪轨熟记在心,看到疏衍主教的异常举动,自然感到惊讶。但令华耘更惊讶的,还是皇帝揉搓人心、收服他人的高明手段,这让他甚为叹服。
    逄图攸调整坐姿,端坐在座位上,两手松弛的扶着座位的两侧,神情慈祥。华耘觉得,此刻的皇帝,就像教宗一样,浑身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逄图攸道:“疏衍,我先不用你襄助我如何如何。因为,我现在,还信不过你!但是,从根儿上来说,我是相信你的,我相信你的潜力。但是,你还要大大的磨砺磨砺。否则,别说是襄助我,就是竞争教宗之位,你也还远不够火候。你是知道的,白教自有白教的规矩,即便是皇帝,也不能插手教宗的选任。”
    疏衍主教好像恢复了以往的神采,道:“陛下,事在人为。白教独立于朝廷,教宗几乎与皇帝并尊,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如陛下不弃,臣愿竭尽所能,推行白教革新,理顺白教与朝廷、教宗与君上的关系。臣现在什么也不想承诺,只求陛下给臣几年时间。臣若是做不出样子,别说是手臂,这颗脑袋,也请陛下一同拿了去。”
    华耘觉得,疏衍主教一点也不像一个白教的教职人员,反倒是像一个地地道道的朝廷大员。在华耘的心中,以往那个神采飘逸、俊美贤雅的疏衍主教,永远消失了。
    逄图攸笑道:“疏衍啊,我要你这个漂亮的脑袋做什么?我告诉你啊,你打算做的这个事情,是个大事情,顶顶重要的事。要从长计议,目前急不得。千万不能强行推动。这是涉及民心世情的根本大计,决不可鲁莽行事。你的心是好的,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宗旨也是好的,我完全支持你去做。但事情嘛,总得一步一步来。揠苗助长,只会坏事。当务之急,不是教务改革。你要推行教务改革,总得等你当了教宗之后,才有机会放手去做,否则就会处处掣肘。眼前最急的,是恢复你在白教中的崇高地位和威望,然后才谈得上去竞争教宗之位。你说是不是啊,疏衍?”
    疏衍主教脸上飞起了华彩,眼睛里也重新焕发了神光,一叩手道:“陛下英明天纵,臣不胜钦服。臣请陛下开示。”
    逄图攸笑道:“圣都,你是不能再待下去了。你消沉了这几个月,谣言多的很哪。我跟你实说了吧,你这几个月的消沉,已经把你几十年积累的威望全部耗尽了。再呆在圣都里,毫无益处。”
    疏衍主教脑袋急剧转动着,盘算着皇帝想让自己去哪里。
    逄图攸道:“你要想当上教宗,还是要到白教的核心地区去。”
    疏衍主教道:“白上宫?!”疏衍想,莫非皇帝想让自己去做宗座,还是只是去做一个枢机主教?
    “白上宫嘛,地位虽然崇高,但高居雪山之巅,其实并无实际权力。我看,你还是去迦南吧,做迦南主教。这有两大好处。一方面呢,有一个郡国的教务和教众握在手里,这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做起事来就方便的多。另一方面呢,白上宫就在迦南,你和白上宫离得近,可以慢慢做白上宫各位主教的工作,这是你最擅长的事情了。你说,这样好不好?”
    疏衍主教十分满意,叩首道:“陛下圣明。臣一定竭尽所能,将迦南的教务治理好,不辜负陛下的重托。”
    逄图攸道:“迦南的教务?疏衍,难道,你就真的只是做一个郡国主教的格局么?”
    疏衍主教完全没有听明白皇帝的意思。迦南主教,不管迦南的教务,难道还要管迦南的政务么?
    逄图攸道:“迦南是白教教廷所在,几乎人人信奉白教,垂拱而治就是了,教务有什么好管的?!我让你去迦南,希望你能用白教在迦南的特殊地位,在迦南的各个方面都要发挥些作用。例如,评估、督查郡王郡守共治的新政。你,懂了么,疏衍?”
    疏衍主教瞬间醍醐灌顶,眼里泛起满足而惊喜的笑意,潇潇洒洒又行了一个礼,道:“臣明白了。请陛下放心。”
    逄图攸知道,疏衍主教确实是明白了。
    华耘也明白,疏衍主教确实是真明白了。华耘更明白,皇帝这个措置,至少实现了三重目标:一是彻彻底底收服了疏衍主教;二是预埋了一个日后竞争教宗的人选,这个人选一旦当选教宗,则完全听命于自己,会致力于将白教彻底驯化至朝廷控制之下;三是通过白教的力量,严密控制出郡迦南的太子逄稼,还有迦南郡守融铸。
    逄图攸微笑着,一抬手,做出请疏衍主教起身的姿势,但没有真正出手,而是轻轻道:“起来吧,疏衍。你贵为圣都主教,这么跪着,像个臣子一样,好像不成体统吧。”
    疏衍主教慢慢起身,恭敬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首先是陛下的臣子,然后才是白教的主教。君臣大义,是白教教理里头第一条应该明确的,此前,白教都遮遮掩掩、语焉不详,这也太没有规矩了。别说臣这个主教,就是教宗,也迈不过君臣大义去。”
    逄图攸笑了笑,拍一拍疏衍主教的肩,没有说话,起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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