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霭苍苍,浮云与共。
    一亭,一仙,一笔,一画。
    云羡门一身素色轻衫,仙气绕身,在亭内舞文弄墨。手中的“丹书琥”被他的意念指挥着,时而是勾线所用的小家碧玉,时而是染色所用的气吞山河。
    而现在跃然纸上的画像是一名女子,她身穿白纱,长眉入鬓,嘴角扬起了浅浅笑窝,裙摆上的梅花惟妙惟肖,若不用手去触,还以为是不远处的梅园飘过来的。
    只是这样一个美人却没有眼珠,而云羡门恰好盯着她的眼眶看,尽管没有瞳孔,但他仍看得入迷。眼睛传神,不知是他没琢磨好如何下笔,还是他不敢下笔。
    窸窸窣窣一阵声音,顿时将他的心神拉扯了回来,他慌忙大袖一摆往画面上拂去,那幅画蓦地变成了一具空壳,白纸一尘不染。
    “我都看见了。”英萝的声音传来,眉眼皆是笑意,很明显是在打趣他。
    云羡门两眼飘忽,秘密被揭破的他有些心虚和难为情。
    “有事?”
    “圣城少主回去了。”
    云羡门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的事,你都知道?”英萝试探询问,尽管知道答案与自己所想一致,但仍想在他回答之后再道出自己所想。
    “知道。你有话就说。”云羡门与她同僚多年,一瞧她模样便知另有用意。
    “你说...影宗追拿昌焱,是辛白的意思...还是月岚?”英萝问得很轻,不敢轻易触犯这位老兄的忌讳。
    云羡门眉头一蹙,英萝向来思维缜密不会胡乱猜想,如此一问,想来昌焱的遭遇皆有所指,“你问我,不是只想和我讨论这件事这么简单吧?”
    英萝抿嘴一笑,“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舒服。”
    侧身的云羡门终于正对着她,等她下文。
    “想让你去探探月岚的口风,好弄清楚我们的敌人究竟是谁,若是辛白,那不必留情面,或许还可以让月岚从中调解。若是她...那...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英萝耸了耸肩,一副束手无策状。
    “是你的意思?”在没搞清楚具体状况之前,他不想随意答应。
    “是我的提议,也是宗主的意思。”
    云羡门垂了眸作思索状,他思之入骨,却又惧怕见到那个人,而越思考,那股子该死的思念越浓烈,他一咬牙,应承了下来。
    “我去准备准备。”云羡门说着就要往住所走。
    “衣服换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见她不要像现在这样板着脸,太欠揍了。”英萝看着他的背影,窝着手放在嘴边呈扩音状轻喊道。
    云羡门僵了步子,只倒退着走,又回到她的身旁,脑袋一侧,嘴唇差点贴上她的脸,意识到这点的英萝,脑袋急忙往后倾。
    云羡门嘴角一扬,发出声音:“有嬉笑我的功夫,不如去操心那个从回来便醉在酒池里,到今日还没醒的家伙。”
    “你!”英萝正要和他斗嘴,那人却没了踪影,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暗自嘟哝了句:“小肚鸡肠。”
    ......
    传书一向以信鸽或渡鸦为佳,但善用仙鹤做信使的,世间仅云羡门一人。
    月岚从仙鹤嘴里取过信笺,那活物便顷刻消失,这正是云羡门的“点睛之术”。纸上作画,点睛赋魂,可使生物活过来,并供其差遣。
    字体遒劲自然,出笔含蓄落笔张扬,如千军万马奔于纸上,这人的名头和这样的书法是别人求之不来的。
    但这些,在那人讨她欢心的时候为她书画了一屋子。实在无处堆放了,便拿到街头贱卖,如今在影月城内几乎人手一幅,这还被他埋怨了好一阵。
    “主人...”
    月追瞧她愣神,便轻声唤她。
    月岚意识到自己失态,动了动嘴唇咽了口唾沫掩盖自己的小心思,问道:“上回你和康九交手,你确定他不认识你?”
    “不认识。”月追肯定道,她只听月岚的命令,并一直在暗中行事,在那之前确实没有和任何仙宗的人见过。
    “好,我要去趟曲奇峰,这儿你看着,若有人求见,便说我身子不适,若擅闯,杀。”
    “是。”
    月岚低头瞧见自己的装束,想了想,便去换了身衣裳。
    朝城处西方,与东溟海相临,朝城以东有一山脉,称“曲奇山脉”。北至涂灵密境,南至不回界,贯穿两地,并作为分界将朝城与其余两地划分开来,主峰临海,称“曲奇峰”。
    曲奇峰山脚下有一间破落客栈,客栈狭小,显是被雨水浸透已久,墙皮发黄起褶呈脱落状,但这样的客栈却有三层楼,还有一个甚是张扬的名字,“钱来客栈”。
    客栈简陋,却价格昂贵,只因这条行路是朝城通往不回界的唯一道路,而它作为两者的分界点,不受任何地界管辖。白日山贼出没频繁,夜晚多虎豹豺狼觅食,所以不敢有人在此做生意,这处便成了这条道路上的独家客栈。
    这老板将客栈开在此处,旁人的闲言碎语说的尽是他想钱想疯了。
    而在云羡门看来,只怕这老板有些来头。
    他选了一张尚且称得上干净的桌椅,挑了张一眼就能朝门口望去的位置就座,点了壶小酒,心不在焉地喝着。时不时正正头上的玉冠,整整衣上的褶皱,像极了久别新婚的大官人。
    外头忽然暴雨倾盆,行人陆续来这避雨歇脚,但唯独不见女子现身。云羡门探看着门口,心想她有没有带伞,会不会淋湿。
    一壶温酒见底,他回头喊道:“小二,再来一壶!”
    “来壶‘离人醉’。”一道柔和的声线穿插进来。
    云羡门回头,她一袭白衣,长发如瀑,正如自己初见她时那样。只是双手端在腰身前,有的是大家闺秀的气质,没了那股灵动,但那双眉眼,还是那么勾人。
    一旁的行人只盯着她,除了觊觎她的美貌,还有对她并未举伞,却浑身雨水不沾的疑惑。
    云羡门两眼对上了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眸,一时心跳加快,拿着酒杯的手僵在空中。待来人走近,那股专属于她的月麟香入了鼻腔,才把呆愣的男子唤醒。
    “岚儿!”他起身起得急,险些打翻桌上的酒水。
    月岚内心泛起微微抖动,却垂眸没有看他,只问道:“笔仙有何赐教?”
    云羡门听她用如此生疏的称呼叫自己,意识到她是刻意和自己生分,也是在提醒自己他们已经劳燕分飞。
    他顷刻恢复平静,却将英萝的嘱咐抛诸脑后,畏手畏脚无话可说。
    “你叫我来,看你发呆?”月岚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面色和缓,完美驾驭了自己内心的波动。
    “哦,我有些事,想问你。”
    月岚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微微笑开:“知无不言。”
    云羡门看着她的笑意,还是那样温暖,只是那种温暖却夹杂了一些他说不上来的感觉,他沉了几口气,问了出口:“你们,是不是想抓昌焱?”
    月岚眉眼一挑,“我们?我和谁?”
    云羡门瞧见她眼里的疑惑不像装的,便问:“影宗要抓圣城少主,你不知道?”
    “不知道。”月岚不假思索。
    “那...是辛白?”
    “除了他,没人可以下令,也没人敢擅作主张。”
    云羡门揣摩她的表情,无懈可击。但为了完成自己的差事,只能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这样的事情他都不和你商量么?”
    “因为他知道我会阻止他。”
    月岚答得干脆,云羡门瞧见她眼底的异动,轻问道:“你们不和?”
    “一向如此。”月岚言简意赅。
    “那你...知不知道他抓圣城少主做什么?”云羡门问得谨慎,却也在试探她是否知晓昌焱身上的秘密。
    “我都不知道他要抓人,又怎会知道他的目的。”说完之后月岚往后一靠,把玩着酒杯斜着脑袋看着他,笑得讽刺,续道:“你直接说,你怀疑我不就好了。在这旁敲侧击,生怕我听不出来?”
    被揭穿的云羡门一时有些慌张,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只是朝城与圣城同盟多年,影宗在朝城地界生事抓人,若那小少主出了事情,我们不好交待。”
    “那我回去问问辛白。”月岚语气冷了下来,只盯着自己的手,懒得看他。
    “嗯...”云羡门微微点头,不敢再多话惹她不快。
    “酒好喝么?”
    月岚冷不丁冒出一句,云羡门一头雾水,懵道:“你说的是我之前喝的酒还是后来你点的酒?”
    月岚含蓄一笑,二话不说直接一手擒住了正端酒菜而过的跑堂,说道:“我要见你们老板。”
    跑堂一愣,问:“客官有何需求么?”
    “我没需求,是你们老板有需求。”月岚淡淡道。
    “我们老板...的需求?”跑堂问着,眼睛全被她的容貌吸引,听到“需求”二字,只想着这样的尤物是花多少钱找来的。同时也心生愤懑,暗道老板克扣他们月钱,原来是花在这了。
    月岚一眼便看穿他的想法,眼光一闪,无需多言,直接凝气将右手做成爪式,只见暗影绕身并爬行到她手上,稍一使力,那影子形成影绳直接往前方的墙体上扑。
    跑堂被这架势吓得魂飞魄散,酒菜摔了一地,顾不得雷雨天气直接往门外跑,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行人也纷纷四散。
    但酒柜旁的账房先生却一脸习以为常,抬头瞥了一眼那美人,眼光闪了一瞬,但又很快黯淡,因为知道这样的尤物不属于他,于是又悠然地拨弄着算盘,看着跑堂奔去的背影并念叨着:“真好,又省了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影绳如它的主人,面对墙体那样的硬物都目中无物,穿透了墙,将背后那人的脖颈绕住,轰隆一声,墙体的破碎与天雷同时响起,一名中年男人连墙带人摔了出来。
    云羡门见状眉头一紧,却转眼盯着月岚,不知其意。
    那人摔到月岚的面前,只听她先开口:“钱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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