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眉宇轻蹙,声音温柔,似笑非笑:“那样的话,又要给你安排手术了。”
    她摇头,语气轻缓:“一道疤而已,没有必要麻烦少爷。”
    他摘下了眼镜:“渺渺。”
    灯下,一双瞳孔浅绿,像极了润色的玉。
    他叫她名字时,目光温和。她认识这个男人很多年了,一如初见,溺在了这双绿色的眼睛,怔怔出神,许久,才回神:“是,少爷。”
    他走近,伸出手,覆在她伤口上。
    “姜九笙这里没有伤疤,”他看着她说,“那你也不能有,知道吗?”
    姜九笙,姜九笙……
    这个名字,这么多年,她听了无数次。
    韩渺垂下眼:“我知道了。”
    他很满意她的乖巧,抚了抚她耳边的发,动作太温柔,让她一时忘了本分,忘了尊卑,几乎脱口而出:“少爷。”
    他没有制止她的话。
    可能是伤口的麻药还没散,她神智不清,竟多嘴了:“您为什么让我去破坏苏伏的计划,您不是想让秦家和苏家鹬蚌相争吗?那姜九笙死了不是更好吗?”她停顿,许久后,再开口,“你的目标是不是变——”
    他打断了她:“渺渺,你话太多了。”
    韩渺张嘴,没有再发出声音。
    他的目标是什么?
    时瑾的目标是毁了秦家,苏伏的目标是南方的地下交易市场,他的目标呢?不是让秦家苏家两败俱伤吗?
    只是,为什么,姜九笙这颗最好用的棋子,他一直没用。
    他眼里一汪绿色,冷了:“笙笙话少,不喜欢多问,你学了这么久,还不会?”
    笙笙……
    他叫那颗棋子笙笙。
    她学了姜九笙这么多年了,还是学不会,怎么都学不会,他也说过,到底是假的,乱不了真。
    男人转身,出了病房,走廊的灯,顺势打过来,照在他脸上,他戴上眼镜,绿色的瞳孔恢复一片墨色。
    文质彬彬,斯文儒雅,是常茗。
    北方绵州滕家,酒业发家,百年权贵,滕家家主后嗣单薄,只得一子,茗,茗深居浅出,擅心理学,专攻精神催眠,方成年,拜入国际催眠大师史密斯门下。
    常茗第一次见姜九笙,便是在导师史密斯的咨询室里。
    那时候,姜九笙还未满十七,患严重的抑郁症,有自杀倾向,她躺在病床上,骨瘦嶙峋。
    史密斯说,这个病人,如果不催眠,活不成。
    她的脚被绑在病床上,因为挣扎得厉害,脚踝嫣红,她紧紧攥着双手,深度催眠,昏睡不醒,嘴里却依旧喃喃不休,在喊一个名字。
    他听不清楚,靠近一些。
    “时瑾。”
    “时瑾。”
    “……”
    中南秦家,秦六少,她在喊他的名字。
    病床上的女孩募地睁开了眼:“时瑾!”
    他被吓了一跳,第一次见催眠昏睡的人中途醒来,正要后退,手却让一只冰凉冰凉的手抓住了。
    “你别走好不好?”她睁着眼,全是眼泪,灼热,却空洞,看着他,“我一个人怕。”
    史密斯说,这个女孩病情严重,会产生幻听、幻觉。
    她抓着他的手,很用力,声音很哑,带着哭腔,央求他:“我要死了,别走好不好?”
    他只是来导师这里学习催眠的。
    鬼使神差,他说:“好。”
    病床上的女孩没有松手,缓缓闭上了眼睛,眼角有泪淌下来:“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小楼后面的秋海棠下面,我会在那里守着你,你不要来陪我……”
    声音越来越小,后面,几乎听不见了。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发现她又沉沉睡过去,满脸的泪还没有干。当时,他就想,才十几岁的女孩子,历经了什么,像死了一遭,遍体鳞伤,才十几岁的女孩子,如此情深,死了也不忘她的男孩。
    他觉得有点可笑。
    史密斯走过来:“她醒了?”
    他说是:“精神意识太强,要重新催眠。”
    史密斯重新放了一首安神的曲子:“这个病人我亲自负责,你先出去。”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孩,戴上口罩,出了咨询室,没有佩戴眼镜,只露出一双异色的瞳孔,看上去,并不像这个国家的人。
    门口,少年靠墙站着,一双眼睛通红。
    流血不流泪的秦家少东家,为了一个女孩子,哭红了眼呢。那是常茗第一次见到姜九笙,还有时瑾。
    后来,他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亲,父亲说,秦家的少东家有弱点了,注定成不了一代枭雄。父亲还说,你不可以像他,要想高居人上,得无情无欲。
    便是在那一年,他与洗粟镇褚南天的女儿褚戈定了亲,当时,那个小女娃才八岁。
    ‘姜九笙’枪伤入院的第二天,依旧昏迷,时瑾昼夜守着,除了坐诊与手术时间,全部待在病房里。
    上午,时瑾的坐诊时间由三个小时,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时间很赶,排队的人却很多,为了尽可能高效,心外的护士专门在办公室外一一叫号,节凑就紧凑很多。
    “张大山。”
    “张大山。”
    小韩护士看了一下挂号记录,声音再放大点:“张大山。”
    门口的椅子上,男人站起来:“我是张大山。”
    小韩护士打量了一眼,个子很高,比例也很好,眼神也让人移不开眼,就是这人的打扮……估计是刚下地回来,带着草帽,草帽下一条毛巾包着脸,棉袄花裤子,蜜汁搭配。
    小韩护士打量了两眼:“张大山?”
    “嗯。”
    “进去吧,到你了。”
    张大山推门进了办公室,顺手反锁。
    时瑾放下笔,抬头:“坐。”
    对方摘了草帽,大喇喇坐下,一双修长结实的腿伸得老长,一开口,调笑:“不容易啊,见你一面。”
    还不是怕手机被人监听,霍一宁才穿成这幅鬼样子,搞得像地下党接头。
    时瑾开门见山:“情况。”
    霍一宁把包脸的毛巾缠在手上把玩,一身土到掉渣的着装,配他豪放的坐姿,还硬是遮不住他一身痞匪气:“刺杀你的人全部伏法了,不过,没有供出秦明立,就供出了个跟你有仇的商人,估计是秦明立找的替死鬼。那批钻石没有问题,秦行将信将疑,不能完全确定你的底细,怕你亲自交易被警方拿到把柄,也不想和褚南天交恶,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私下里和褚南天通了气,把货换成了钻石,真正的货入境后又原路返回了,至于什么时候交易,在哪里交易,目前还没有查到,褚南天是个老滑头,不好搞。不过,你的猜测没有问题,这批货,后续由苏伏接手。”他笑,“这个女人可比秦明立狡猾多了,耍着缉毒队的人玩。”
    时瑾手里拿着钢笔的笔帽,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眼眸深邃,像无波无澜的一汪寒潭:“盯紧点,他们既然抛出了诱饵,总要咬一口。”
    本来以为能一网打捞出褚南天和秦明立,结果,这两只老狐狸警惕得不行,都临门一脚了,还能收回去,现在,得从长计议了。
    要剿了这批货,关键还是苏伏。
    霍一宁问:“苏伏什么来头?”
    时瑾不答,反问:“撞谢荡的那个人审得怎么样了?”
    那个叫林升的男人,苏家的打手。
    “宇文冲锋使了手段都审不出来,警察局哪撬得开他的嘴。”霍一宁说,“昨天晚上,他在看守所自杀了,用毛巾上吊。”
    时瑾处变不惊。
    霍一宁瞥了他一眼:“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他眼神波澜不兴:“他背后的主子,没那么蠢。”要弃车保帅,得杀人灭口。
    背后的主子,苏家的人。
    霍一宁抬了抬眼皮:“你知道是谁了?”
    时瑾不疾不徐,平铺直叙地不带一点情绪:“西塘苏家的正宫太子不管事,苏老爷子避世,苏老大当家,膝下有一女,十年间从未露过面。”他顿了一下,啪嗒,把钢笔的笔帽盖回去,道,“西塘,苏家大小姐,苏伏。”
    果然,是她。
    林升开车撞谢荡,意在杀人灭口,刚好,苏伏和秦行密谋,拿姜九笙开刀,要查到苏伏头上,对时瑾来说,不难,他的人脉和消息网强大到什么地步,霍一宁也知道。
    “十年卧薪尝胆,这位苏小姐沉得住气,她潜伏了十年,都没有让秦家人发现,这次却因为姜九笙露出了马脚,时瑾,”霍一宁有意调侃,“最难消受美人恩,这苏大小姐,可不止想要你秦家。”
    也难怪苏伏一边帮着时瑾,一边打姜九笙的主意,时瑾要灭了秦家,她刚好,可以坐收渔翁,藏了十年,秦家的交易网苏伏估计摸了透,只要秦家一倒台,整个南方地下交易市场,她几乎探囊取物。
    姜九笙,是意外,苏伏容不得她,也是私心。
    时瑾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开枪的那个警察呢?”
    “是缉毒队的人,嘴巴很紧,死咬着说是误伤,现在还在审。”霍一宁猜想,“估计秦行拿着他的软处,审不出什么结果。”
    这也是意料之中,秦行做事滴水不漏,都敢在缉毒队里埋线人,自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了。
    时瑾沉吟。
    霍一宁背靠椅子,端的是懒洋洋的神色:“苏伏,你有什么打算?要捅到秦行那里?”
    时瑾面色不改,气定神闲:“褚南天那批货还没有拿下,不急,先让她替我磨磨刀。”
    磨刀?
    这是又要拿谁开刀?
    霍一宁歪歪倒倒地坐着,老神在在地挑挑眉:“哦?”
    时瑾轻描淡写般:“她不是送了秦明立一份大礼吗?我也送一份。”
    这个家伙,要搞事情了。
    鉴于时瑾与警方‘势同水火’,估计,秦行很快就能放心地交出底牌,除了苏伏,就还有个秦明立在蹦跶,只要秦行不再制衡时瑾,秦明立就是弃子,既然是弃子,可以动手吃掉了。
    真让人拭目以待啊,霍一宁笑了笑:“秦行和苏伏密谋了这么久,连秦明立都不知道整个计划,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出将计就计,不仅秦行和苏伏始料未及,霍一宁也是一知半解,不知道时瑾哪来的消息,他掐算得这么准。
    “秦家的大管家秦海,不是秦中的养父。”时瑾神色自若,“是生父。”
    就是说,这件事秦行都不知道。
    霍一宁好整以暇:“所以?”
    “一损俱损,我倒台了,第二个死就是秦中。”时瑾抬头,看着门口,“下一个。”
    因为秦家这次交易,秦行暂居江北,落脚在秦家的一处房产——华南公馆,除了三夫人苏伏,大夫人章氏一房也随同。
    别墅外,苏伏站在树荫下,细长的手指握着手机。
    那头,是男人的声音:“大小姐,林升已经解决了,他什么都没有说。”
    苏伏依着树干,抬头,阳光刺眼,她眯了眯:“都处理干净了?”
    男人信誓旦旦:“大小姐放心,秦家人绝对查不出来。”
    苏伏舔了舔唇:“最好是这样,不然,”
    话,点到为止,她挂了电话,回了别墅,推门,走进一楼的书房,秦海正在向秦行汇报近况。
    “医院那边一直在盯着,没发现什么异常,姜九笙还昏迷不醒,六少一直守在医院。”
    秦行目色沉冷:“警察那边呢?”
    秦海回话:“警局的人去了医院几次,和六少动了手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我让人监听了电话,六少和霍一宁闹得很僵,弄得和徐家的关系都很紧张。”
    秦行疑心重,仍不太放心:“继续盯着,另外,把姜九笙的病例调出来。”
    “是。”
    苏伏走到秦行身边,似笑非笑地叹:“她命真大,这样都死不了。”时瑾和警方是断了,可姜九笙却没死成,这次计划的结果,还是差强人意。
    秦行不置可否,吩咐秦海:“你先出去。”
    秦海退出书房,走到门口,听闻苏伏的声音:“爷,要继续吗?”那个姜九笙,太碍眼了。
    何况,她可是时瑾的病因,她一死,时瑾一准发疯,那秦家也就到头了。
    秦行只说:“物极必反。”他拧眉,沉思了片刻,“不能急。”这次的事还没完,姜九笙还躺在医院,时瑾报复心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这时,秦明立敲门进来。
    “父亲。”他脸上,是极力维持的镇定。
    秦行拄着拐杖站起来:“你给我跪下。”
    秦明立没有迟疑,跪在了地上。
    秦行抬起拐杖,狠狠打在他后背,冷着眼大喝:“谁给了你胆子忤逆我?”
    秦明立吃痛,整个人趴在地上,他撑着身子,咬着牙跪直:“是我手底下的人自作主张,还请父亲明鉴。”
    手底下的人?
    他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秦行自然不信他的推脱之词,冷笑,眼底全是戾气:“没有你的指令,他们敢动时瑾?”
    秦明立一口咬定:“是我管教无方,不知道他们竟放肆到这个地步。”
    他这是打死不认。
    “你还嘴硬!”
    秦行抬起拐杖,还未落下,秦海在门外开口:“秦爷,六少来了。”
    通传完,不等秦行放话,时瑾已经推开门进来了,穿了一身黑色,周身冷冽,一双眼凌厉得教人不敢看。
    秦行放下拐杖:“你不在医院陪着姜九笙,怎么过来了?”
    他走近,语气冰冷:“我来算账。”
    七号仓库的事,他怎么可能不计较,秋后算账,早晚都躲不过。秦明立握紧拳头,后背全是冷汗。
    秦行沉默了须臾:“向姜九笙开枪的是警察。”
    他摆明了态度,想保秦明立。
    “警察那边的账我会算。”时瑾目光略抬,看着秦明立,冷若寒霜,“还有他,碍着我了。”
    如果不是秦明立的人绊住他,那个缉毒警,没有那么容易下手。
    一笔一笔,他都要清算。
    秦行语气缓和了一些:“我会惩治他。”若是时瑾动手,最轻也要伤筋动骨。
    “不劳您费心。”
    “时瑾——”
    他上前,打开了书桌上的沉香木盒,里面,有一把手枪。
    秦明立瞠目结舌:“时、时瑾,你想干什么?”
    时瑾拿起那把枪,慢条斯理地将子弹上膛:“你的右手已经废了一根手指,这次,换左手。”
    右手,也是他废的,这次,轮到左手。
    时瑾他敢,什么都敢做。
    秦明立失声大喊:“不可以!”时瑾一步一步逼近,秦明立汗流浃背,惊恐万状地坐在地上,不断后退,“父亲!父亲!”
    秦行正欲上前。
    时瑾回头,眼底沐了一层冰凌:“谁都不要插手。”
    这一身戾气,遇佛杀佛,遇神杀神,连秦行都愣在了当场。
    “别过来。”秦明立哆嗦着大喊,“你别过来!”
    时瑾一步一步逼近,闲庭信步般,修长的手指握着枪柄,黑色的枪,白皙的手背,颜色分明,修剪整齐的指尖,已经触到了扳机。
    秦明立退到了墙角,手撑着地,瞳孔放大:“不——”
    “砰!”
    枪响了一声,一颗子弹,不偏不倚,钉住了秦明立左手的尾指,然后,惨叫声不绝于耳。
    “啊——啊——啊——”
    大夫人章氏闻声跑进来,见满地是血,秦明立躺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唤,他吓白了脸,哭天抢地地开始骂,只是,时瑾手里还有枪,谁也不敢近身一步。
    秦明立痛晕过去之前,耳边,有时瑾的声音,一句话,不冷不淡:“尽快交代后事吧,这还只是开始。”
    这还只是开始……
    秦明立晕过去了,章氏哭喊着让人叫医生。
    当天中午,秦明立醒过来,左手尾指已废,他大发脾气,一刻也没消停,下午,突然安静下来。
    当天晚上,秦行将名下几个拍卖行都转给了时瑾,拍卖行的几个高层管理连夜赶过来觐见东家,另外,秦行收了秦明立的管理权,名下所有会所和娱乐酒吧,都由时瑾接管,并下令在三天之内做好移交工作。
    是夜,漫天星辰,月华萦绕。
    晚上十一点,刑侦一队的报警座机响了,
    周肖值班,接了电话:“你好,这里是刑侦一队。”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润,不急不缓:“我是时瑾。”
    周肖怀疑自己听到了幻觉:“时瑾?”大家不是‘闹掰’了吗?好端端地打电话做什么?周肖问,“有事?”
    时瑾言简意赅:“报警。”
    秦家的人,找警察报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周肖打开笔记本,记录:“请说。”
    时瑾平铺直叙,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南山公馆,秦家二少坠楼。”电话里,他稍稍停顿,“我怀疑,他是被人推下去的,是谋杀。”
    你确定不是你推的?
    周肖笔尖顿了一下,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
    ------题外话------
    好多人问常茗是谁?
    我好心累,他的身份都铺垫了几十万字了,不要跳着看啊,我解释得很累,明明都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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