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夜晚炎热得出奇,火把熊熊燃烧,将院子里的一切映得躁动不安,廊道倒塌的尘埃还在升腾,有身影挣扎着从一片瓦砾中爬出来,须发皆乱,头上鲜血与灰尘混在一起,四周看了看,站得不稳,又倒坐在一片瓦砾当中。这是在一撞之下去了半条命的沃州大豪田维山,他擦了擦眼睛,看着那道俨如失了魂灵的身影往前走。
    “疯虎”王难陀从后方爬起来。
    三十年前便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这些年来,在大光明教中,他也是横压一时的强者。即便面对着林宗吾,他也从不曾像今天这也狼狈过。
    “喂,回来。”
    他看着对方的后背说道。
    “恶人……”
    林冲摇晃着走向对面的谭路,眼中带血。火光的晃动间,王难陀走上来,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我恶你全家!”
    沉闷的声音一字一顿,先前的失手中,“疯虎”也已经动了真怒,他虎爪如钢钳将对方扣住,前方林冲一下挣扎,两人的距离猛地拉开又缩近,转眼间也不知身体晃动了几次,彼此的拳风交击在一起,沉闷如雷鸣。王难陀手上爪劲转眼间变了几次,只觉得扣住的肩膀、手臂肌肉如大象、如巨蟒,要在挣扎中将他生生弹开,他浸淫虎爪多年,一爪下去便是石头都要被抓下半边,此时竟隐隐抓不住对方。
    转眼间一擒一挣,几次交手,王难陀撕破林冲的衣袖,一记头槌便撞了过去,砰的一声响起来,王难陀又是一记头槌,对方避开,沉身将肩膀撞过来,王难陀“啊”的一声,挥肘猛砸,排山倒海的力道撞在一起。王难陀退后两步,林冲也被砸得颠了一下,周围的观战者都还未回气,王难陀大吼着虎爪猛扑,这虎爪扑上对方胸口,林冲的一击挥拳也从侧面轰了上来。
    彼此之间疯狂的攻势,豪拳、爪撕、肘砸、膝撞、连环腿趋进,呼啸间腿影如乱鞭,随后又在对方的攻击中硬生生地停止下来,爆出的声音都让人牙齿发酸,转眼间院落中的两人身上就已经全是鲜血,打斗之中田维山的几名弟子躲避不及,又或者是想要上前助王难陀一臂之力,到了近处还未看得清楚,便砰的被打开,如同滚地葫芦般飞出好远,砰砰砰的停下来后,口吐鲜血便再无法爬起来。
    他们在田维山身边跟着,对于王难陀这等大宗师,平素听起来都觉得如神明一般厉害,此时才骇然而惊,不知来的这落魄男子是什么人,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找上门来。他这等身手,莫非还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么。
    院落一侧的谭路更是看得心中猛跳,趁着王难陀不依不饶地挡住对方,脚下开始朝后方退去。不远处林宗吾站在火光里,自然能够知道谭路此时的行动,但只是微微一瞥,未曾说话。身边也有看得心惊肉跳的大光明教护法,低声分析这男子的武艺,却终究看不出什么章法来。
    林宗吾背负双手道:“这些年来,中原板荡,身处其中人各有际遇,以道入武,并不奇怪。这男人心思黯丧,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死气,却已入了道了……真是奇怪,这种大高手,你们之前居然真的没见过。”
    田维山已经狼狈地从一旁过来,只是摇头:“不是本地的。”
    视野那头,两人的身影又碰撞在一起,王难陀抓住对方,跨步之中便要将对方摔出去,林冲身形歪歪倒倒,本就没有章法,这时候拉着王难陀转了一圈,一记朝天脚踢在王难陀的头上,身体也轰的滚了出去,撞飞了院落角上的兵器架子。王难陀踉踉跄跄撞到后方的柱子上,额头上都是血污,眼看着那边的男子已经扶着架子站起来,他一声暴喝,脚下轰然发力,几步便跨过了数丈的距离,身形犹如战车,距离拉近,挥拳。
    对方手上斜斜地拿着一杆枪,目光还在院子里寻找走掉的谭路,回过头来,眼神空洞、焦躁、凄凉,长枪便无力地挥了上来。
    “他拿枪的手法都不对……”这一边,林宗吾正在低声说话,话音猛地滞住了,他瞪大了眼睛。
    “小心——”林宗吾的声音吼了出来,内力的迫发下,巨浪般的推向四方。这一瞬间,王难陀也已经感受到了不妥,前方的长枪如巨龙卷舞,然而下一刻,那感受又犹如幻觉,对方仅仅是歪歪扭扭的挥枪,看起来刺得都不标准。他的奔突未停,右拳挥砸枪身,左拳已经便要直冲对方中路,杀意爆开。
    这样的冲击中,他的手臂、拳头坚硬似铁,对方拿一杆最普通的长枪,只消被他一砸,便要断成两截。然而右拳上的感觉不对,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往旁边扑开,鲜血漫天都是,右拳已经碎开了,血路往肋下蔓延。他没有砸中枪身,枪尖沿着他的拳头,点穿上来。
    脚步踩在地上,青石朝着前方爆裂,王难陀止住身形,试图退开。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是百兵之王,最大路也最难练,只因枪刺一条线,所有的破坏都在那一条锋刃上,只要过了锋线一点,拉近了距离,枪身的力量反而不大。宗师级高手纵然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些道理都是一样的,然而在那一瞬间,王难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正面刺中的。他身体狂奔,脚下用了猛力才停住,飞溅的青石碎片也起到了阻拦对方的左右。就在那飞起的碎石当中,对面的男人双手握枪,刺了过来。
    最简单的中平枪,枪刺一条线,看来无力,那枪尖便像是要将王难陀吸过去,距离拉近犹如幻觉,王难陀心中沉下去,眼睁睁地看着那枪锋贯胸而入、穿后背而出……陡然间,有罡风袭来了。
    “你是何人!”林宗吾的吼声如暴雷,突入王难陀身前,他巨大的身躯挥舞双臂如魔神,试图砸断对方的枪,对方已经将枪身收回去,又刺出来,林宗吾再度挥砸,枪尖又收、又刺……一瞬间突刺了三下,林宗吾也接了三下,旁人只看到他身影飞扑过去,灰尘与碎石飞溅,林宗吾的左手袍袖化碰的作漫天蝴蝶飞舞,林冲的枪断了,站在那里,朝四周看。
    林宗吾身形似山岳,站在那儿,下一句话才说出:“——与周侗是什么关系?”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唯有那男子紧抿双唇,在满场寻找他的仇人,但终于是找不到了。他手中拿着断掉的半截枪杆,失魂落魄,下一刻,众人只见他身形暴起,那半截枪杆朝着林宗吾头顶轰然砸下:“恶人——”
    “好——”两道暴喝声几乎是响在了一起,推向周围,随之而来的,是林宗吾双手上举挡住枪杆后爆开的无数木屑。林宗吾天下无敌已久,然而这落魄男子的当头一棒近乎侮辱,众人看得心头猛跳,随后便见林宗吾一脚将那落魄男子轰然踢飞。
    身体飞过院落,撞在地下,又翻滚起来,然后又落下……
    ……
    恍然间,是大雪里的山神庙,是入梁山后的迷惘,是被周侗一脚踢飞后的拔剑四顾心茫然……
    林冲早已不练枪了,自从被周侗大骂之后,他已经不再练习曾经的枪,这些年来,他自责自苦,又惘然内疚,自知不该再拿起师父的武艺,污了他的名声,但午夜梦回时,又偶然会想起。
    那些招式,都不会打了吧。
    他是这样觉得的。
    忘记了枪、忘记了过往,忘记了曾经很多的事情,专注于眼前的一切。林冲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的心安于自己的遗忘。然而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又何尝能忘呢,看见徐金花倒在血里的那一刻,他心底涌起的甚至不是愤怒,而是感觉终于还是这样了,这些年来,他每时每刻的在心底恐惧着这些事情,在每一个喘息的瞬间,曾经的林冲,都在影子里活着。他惘然、自苦、愤怒又内疚……
    对于田维山等人来说,这一夜看到的,只是一个悲愤的人。对于此事的林冲而言,前方,又是人山人海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一个人是抗不过他们的。一个小小的教头如何能对抗高俅呢?一个被发配的犯人如何能对抗那些大人们呢?人如何能不落草?他的身体落下、又滚起来,撞倒了一排排的兵器架子,眼中天旋地转,但都是无数的人影。就像是徐金花的尸首前,那无数双手在背后拉住他。
    “斗不过的……”
    “哪里都一样……”
    “皇帝都当狗了……”
    “你收下钱,能过得很好……”
    原来这些年来,这么多的手,都一直拉在他的身后……
    丧家之犬骨碌碌的滚,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从周侗所在的那个小院子骨碌碌地滚进黑暗里。这里没有周侗了,他滚到墙边,又站起来,嘴上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弧线,手中抱了五六把兵器,冲上前去,朝着最近的人砸。
    ……
    田维山等人瞪大眼睛看着那男人中了林宗吾一脚后像是没事人一般的站起来,拿着一堆东西冲过来的情景,他将怀中的刀枪顺手砸向最近的大光明教护法,对方眼睛都圆了,想笑,又怕。
    “你娘……这是……”
    没有大宗师会抱着一堆长长短短的东西像村夫一样砸人,可这人的武艺又太可怕了。大光明教的护法冯栖鹤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兵器落在地上。林宗吾从院子的另一边飞奔而来:“你敢——”
    枪刺一条线,那笨拙的长枪突入人群,冯栖鹤陡然感到眼前的枪尖变得可怕,犹如雪崩时的裂缝,无声之中劈开大地,一往无前,他的喉咙已经被刺穿过去。旁边的一名舵主景仲林抢上前来,手臂刷的飞上了天空,却是林冲陡然换了一把刀,劈了过去。然后那最大的身影冲过来了,林冲挥刀杀出去,两人撞在一起,轰然交手间,林冲手中钢刀碎成五六截的飞舞,林宗吾的拳头打过来,林冲身形欺近过去,便也以拳头还击,交手几下,吐血后退。这时候冯栖鹤捂着自己喉咙还在转,喉咙上穿了长长的枪杆,林冲伸手拔下来,连同长枪一起又冲了上去。
    那枪锋呼啸直刺面门,就连林宗吾也忍不住退后躲了一步,林冲拿着长枪,像扫帚一样的乱打乱砸,枪尖却总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候停下,林宗吾连退了几步,猛然趋近,轰的砸上枪杆,这木料普通的枪杆断裂飞碎,林冲手中仍旧是握枪的姿势,如疯虎一般的扑过来,拳锋带着长枪的锐利,打向林宗吾,林宗吾双手挥架卸力,整个身体被林冲撞得硬生生退出一步,随后才将林冲顺势摔了出去。
    他自来体型庞大,虽然在实战上,也曾陆红提或是其它一些人压制过,但内力混宏自信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但这一刻对方化枪道入武道,竟将他正面撞退,林宗吾心中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摔飞对方时原想加以重手,但对方身法古怪随波逐流,顺势就飞了出去,林宗吾这一甩便后了悔,转身追过去,原本站在远处的田维山眼睁睁地看着那男子掉在自己身边,想要一脚踢过去时,被对方化掌为枪,刷的将四根指头插进了自己的大腿里。
    鲜血粘稠腥臭,大腿是血脉所在,田维山大叫中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杀了他!杀了他——”
    林宗吾冲上来:“滚开——”那双凄苦悲凉的眼睛便也向他迎了上来。
    枪刺一条线。
    这么多年来,林冲手上不再练枪,心中却如何能够不做思考,于是他拿着筷子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柴火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刀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板凳的时候也有枪的影子。面壁十年图破壁,于是这一刻,人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苦的一把枪了。
    这把枪疯癫古怪,卑微自苦,它剔去了所有的面子与表象,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都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动弹,只有在这一刻,它仅剩的锋芒,溶入了所有的东西里。
    在拿到枪的第一时间,林冲便知道自己不会枪了,连架子都摆不好了。
    不会枪了会被人打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刻,他只想冲向眼前的所有人。
    最为庞大厉害的身影向他冲过来,于是他也冲了过去,不管手中有枪还是没有枪,他只是想撞上去而已。
    人影躁动,可怖的院子里,那疯了的男人张开了嘴,他的脸上、口中都是血丝,像是在大声地吼叫着冲向了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嘶吼没有声音,两位宗师级的高手疯狂地打在了一起。
    有人提着刀试图冲上去,有人在惊悸中躲闪跑开,有人犹豫着被那打斗波及进去,随后便飞滚出来,没了气息。过得一阵,林冲揪着林宗吾,撞倒了一边的院墙。田维山倒在地上,鲜血从大腿流出来,流了一地,终于死了。武馆中一部分的弟子想要向大光明教示好,还留在这里,也有许多已经惊恐地四散逃离……沃州城外,谭路骑着马没命地狂奔,赶着去向齐傲报讯逃命……
    夜未央,混乱与燥热弥漫沃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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