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远处青绿的田野在风里微微摇摆,爬过眼前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去开了许多的野花。成都平原的初夏,正显得太平而宁静。
    宁毅与牛头县的县长陈善钧从山脊上走过去,一面走,陈善钧一面指着前方的土地,向宁毅介绍着来此之后的工作情况。
    这陈善钧四十岁出头,样貌端方正气。他出身书香门第,祖籍在中原,家里人死于女真刀下后加入的华夏军。最开始意志消沉过一段时间,待到从阴影中走出来,才渐渐展现出非凡的事务性能力,在思想上也有着自己的涵养与追求,乃是华夏军中重点培养的干部,待到华夏军从和登三县杀出,便顺理成章地放在了关键的位置上。
    “……去年到这边之后,杀了原本在这里的大地主皇甫遥,然后陆陆续续的,开了四千多亩地,河那边有两千多亩,县城另一边还有一块。加在一起,都发给出过力的百姓了……附近村县的人也常常过来,武朝将这边界上的人当敌人,总是提防他们,去年大水,冲了田地遭了灾祸了,武朝官府也不管,说他们拿了朝廷的粮转头怕是要投了黑旗,嘿嘿,那我们就去救济……”
    “……所以到了今年,人心就齐了,春耕是我们带着搞的,如果不打仗,今年会多收很多粮……另外,中植县那边,武朝县令一直未敢上任,恶霸阮平邦带着一帮子人横行无忌,怨声载道,已经有许多人过来,求我们主持公道。最近便在做准备,若是情况良好,宁先生,咱们可以将中植拿过来……”
    “……牛头县又叫老牛头,过来之后方才知道,便是以咱们脚下这座小山取的名,宁先生你看,那边主脉为牛头,咱们这边弯下去,是其中一只弯弯的牛角……牛头饮水,有富庶丰饶的意境,实际上地方也是好……”
    一行人走过山脊,前方河流绕过,已能见到晚霞如火烧般彤红。来时的山脊那头娟儿跑过来,远远地招呼可以吃饭了。陈善钧便要告辞,宁毅挽留道:“还有许多事情要聊,留下来一起吃吧,其实,反正也是你做东。”
    于是便一路往回走,到了能看见下方县城的院子里一同用餐,天边的红霞渐渐隐没了,火把燃起来,陈善钧说起发生在牛头县的好人好事,宁毅听了笑着附和。
    陈善钧的性格本就热情,在和登三县时便时常帮助周围人,这种温暖的精神感染过许多同伴。老牛头去年分地、垦荒、兴修水利,发动了许多百姓,也出现过不少感人的事迹。宁毅此时跑来表彰先进个人,名单里没有陈善钧,但事实上,许多的事情都是被他带起来的。华夏军的资源渐渐已经没有先前那般匮乏,但陈善钧平日里的作风依旧节俭,除工作外,自己还有垦荒种地、养鸡养鸭的习惯——事务繁忙时当然还是由士兵帮忙——养大之后的肉食却也大多分给了周围的人。
    武朝的儒学教育并不提倡过度的节俭,陈善钧这些如苦行僧一般的习惯也都是到了华夏军之后才渐渐养成的。另一方面他也颇为认同华夏军中引起过讨论的人人平等的民主思维,但由于他在学问方面的习惯相对稳重内敛,在和登三县时,倒并未展现这方面的锋芒。
    此时,天色渐渐的暗下来,陈善钧放下碗筷,斟酌了片刻,方才提起了他本就想要说的话题。
    “……这几年来,我一直觉得,宁先生说的话,很有道理。”
    院子里的房檐下,火把在柱子上燃着,小桌子的这边,宁毅还在吃鱼,这时候只是微微抬头,笑道:“什么话?”
    陈善钧面上的神色显得放松,微笑着回忆:“那是……建朔四年的时候,在小苍河,我刚到那儿,加入了华夏军,外头已经快打起来了。当时……是我听宁先生讲的第三堂课,宁先生说了公平和生产资料的问题。”
    宁毅挑着鱼刺,笑着点头:“陈兄也是书香门第出身,谈不上什么讲课,交流而已……嗯,回想起来,建朔四年,那时候女真人要打过来了,压力比较大,说的也都是些很大的问题。”
    “不不不,我这书香门第是假的,小时候读的就不多。”陈善钧笑着,“老实说,当时过去那边,心境很有些问题,对于当时说的那些,不太上心,也听不懂……那些事情直到小苍河败了,到了和登,才忽然想起来,后来一一印证,先生说的,真是有道理……”
    他缓缓说道这里,话语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伸手摆正眼前的碗筷,目光则在追溯着记忆中的某些东西:“我家……几代是书香门第,说是书香门第,其实也是周围十里八乡的地主。读了书以后,人是善人,家中祖爷爷祖奶奶、爷爷奶奶、父母……都是读过书的善人,对家中帮工的农人也好,谁家伤了病了,也会上门探看,赠医施药。周围的人全都交口称赞……”
    “家中门风严谨,自小祖辈父辈就说,仁善传家,可以千秋百代。我自幼正气,嫉恶如仇,书读得不好,但向来以家中仁善之风为傲……家中遭逢大难之后,我悲愤难当,想起那些贪官狗贼,见过的许多武朝恶事,我觉得是武朝该死,我家人如此仁善,年年纳贡、女真人来时又捐了半数家当——他竟不能护我家人周全,本着这样的想法,我到了小苍河……”
    他望着桌上的碗筷,似乎是无意识地伸手,将摆得稍稍有些偏的筷子碰了碰:“直到……有一天我忽然想明白了宁先生说过的这个道理。生产资料……我才忽然明白,我也不是无辜之人……”
    宁毅点了点头,吃东西的速度稍稍慢了点,随后抬头一笑:“嗯。”又继续吃饭。
    “话可以说得漂亮,持家也可以一直仁善下去,但祖祖辈辈,在家中务农的那些人仍旧住着破房子,有的人家徒四壁,我一生下来,就能与他们不同。其实有什么不同的,那些农家孩子如果跟我一样能有读书的机会,他们比我聪明得多……有的人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的祖祖辈辈也都是吃了苦慢慢爬上去的,他们也得这样爬。但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武朝被吞了中原,我家中妻儿父母……该死的还是死了……”
    宁毅将碗筷放了下来。
    陈善钧在对面喃喃道:“肯定有更好的办法,这个天下,将来也肯定会有更好的样子……”
    入夜的牛头县,凉爽的夜风起了,吃过晚饭的居民逐渐的走上了街头,其中的一部分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朝着河边的方向慢慢的散步过来。县城另一侧的军营当中,正是火光通明,士兵们集结起来,正要进行夜间的操练。
    老牛头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毅于陈善钧相对而坐,陈善钧嘴角带着笑容缓缓地说着他的想法,这是任谁看来都显得友好而平静的沟通。
    “一如宁先生所说,人与人,其实是一样的,我有好东西,给了别人,别人会心中有数,我帮了别人,别人会知道报答。在老牛头这里,大家总是互相帮忙,慢慢的,这样愿意帮人的风气就起来了,同样的人就多起来了,一切在于教化,但真要教化起来,其实没有大家伙儿想的那么难……”
    宁毅笑着点头:“其实,陈兄到和登之后,最初管着商业一块,家中攒了几样东西,但是后来总是给大伙儿帮忙,东西全给了别人……我听说当时和登一个小兄弟成亲,你连床铺都给了他,后来一直住在张破床上。陈兄高风亮节,许多人都为之触动。”
    陈善钧微微笑了笑:“刚开始心中还没有想通,又是自幼养成的风气,贪图逸乐,日子是过得比别人好些的。但后来想得清楚了,便不再拘泥于此,宁先生,我已找到足够献身一生的视野,床是好是坏、茶是浓是淡,有何在乎的……”
    他继续说道:“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关窍,凭一时热情,一个人两个人的热情,支撑不起太大的局面,庙里的和尚也助人,终究不能惠及大地。这些想法,直到前几年,我听人说起一桩往事,才终于想得清楚。”
    “什么往事?”宁毅好奇地问道。
    “那时候我尚未至小苍河,听说当年先生与左公、与李频等人坐而论道,曾经提起过一桩事情,叫做打土豪分田地,原来先生心中早有计较……其实我到老牛头后,才终于慢慢地将事情想得彻底了。这件事情,为何不去做呢?”
    “这世间之人,本就无高下之分,但使这世上人人有地种,再厉行教化,则眼前这天下,为天下之人之天下,外侮来时,他们自然奋勇向前,就如同我华夏军之教导一般。宁先生,老牛头的变化,您也看到了,他们不再浑浑噩噩,肯出手帮人者就这样多了起来,他们分了地,自然而然心中便有一份责任在,有了责任,再加以教化,他们慢慢的就会觉悟、觉醒,变成更好的人……宁先生,您说呢?”
    院子里火把的光芒中,饭桌的那边,陈善钧眼中包含期待地看着宁毅。他的年纪比宁毅还要长几岁,却不由自主地用了“您”字的称呼,心中的紧张取代了先前的微笑,期待之中,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那份热情和诚恳,宁毅将手放在桌上,微微抬头,斟酌片刻。
    “世间虽有无主之地可以开垦,但大部分地方,已然有主了。他们之中多的不是皇甫遥那样的恶人,多的是你家父母、先祖那样的仁善之辈,就如你说的,他们经历了许多代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打土豪分田地,你是只打恶人,还是连着善人一起打啊?”
    陈善钧的眼中没有迟疑:“我家固然仁善数代,但女真来时,他们亦避无可避,皆因整个武朝都是错的,他们依规矩做事,亦是在错的规矩里走到了这一步……宁先生,天下已然如此,若真要有新的天下出现,便得有彻彻底底的新规矩。便是善人,占有如此之多的生产资料,也是不该,当然,对于善人,咱们的手段,可以更加温和,但生产资料的公平,才该是这个天下的核心所在。”
    “……让所有人回到公平的位置上去。”宁毅点头,“那若是过了数代,聪明人走得更远,新的地主出来了,怎么办呢?”
    “一切不公平的状态,都来自于生产资料的不公平。”还是没有任何迟疑,陈善钧回答道,在他回答的这一刻,宁毅的目光望向院外天空中的星斗,这一刻,漫天的繁星像是在昭示永恒的含义。陈善钧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因此,新的规则,当致力于消灭生产资料的不公平,土地便是生产资料,生产资料从此以后收归国家,不再归私人,却也因此,能够保证耕者有其田,国家因此,方能成为天下人的国家——”
    “……嗯。”
    有轻声的叹息从宁毅的喉间发出,不知什么时候,红提警觉的声音传过来:“立恒。”
    她持剑的身影在院子里落下,宁毅从桌边缓缓地站起来,外头隐约传来了人的声音,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宁毅走过院子,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天空上,陈善钧恭敬的声音响起在后头。
    “在这一年多以来,对于这些想法,善钧知道,包括总参包括来到西南的许多人都已经有过数次谏言,先生心怀仁厚,又太过讲求对错,不忍见天下大乱血流成河,最重要的是不忍对那些仁善的地主士绅动手……然而天下本就乱了啊,为往后的千秋万载计,此时岂能计较这些,人生于世,本就互相平等,地主士绅再仁善,占有那样多的生产资料本就是不该,此为天地大道,与之说明就是……宁先生,您曾经跟人说过从原始社会到奴隶制的改变,曾经说过奴隶制到封建的变化,生产资料的大家共有,便是与之同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善钧今日与诸位同志冒大不韪,愿向先生作出询问与谏言,请先生领导我等,行此足可惠及千秋万载之壮举……”
    他的声音对于宁毅而言,似乎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宁毅走到院门处,轻轻地推开了房门,随行的卫士已经在围头结成一片人墙,而在人墙的那边,聚集过来的的百姓或是卑微或是惶然的在空地上站着,人们仅仅窃窃私语,偶尔朝这边投来目光。宁毅的目光越过了所有人的头顶,有那么一瞬,他闭上眼睛。
    一切都还显得温和,但在这背后,却深深孕育着不安的躁动,随时可能图穷匕见,暴虎冯河。后方的陈善钧低着头躬身行礼,还在说话:“他们并无恶意,先生不必着急……”宁毅对这紧张的一切都不在意。
    他眼前闪过的,是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秦嗣源将他注解的四书搬出来时的情景。那是光芒。
    嘿,老秦啊。
    他想。
    看看这里……
    夏夜的清风令人沉醉。更远处,有军队朝这边汹涌而来,这一刻的老牛头正犹如沸腾的火山口。政变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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