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南岸,夷陵,汉军大本营。
    刘备与法正二人正端坐主帐之中商议军机。
    自接到马良的急报,刘备心急如焚,旋即派了张飞领着关平、关兴两员小将,率万余精锐火速驰援。
    距离张飞出发已经过去两日夜了,秭归方向尚未有任何消息传来,这不免让两人有些坐立不安。
    法正面有惭色,自责道:“都怪臣未能看出曹操计谋,以致存了退路被掐的隐忧……”
    刘备安抚道:“孝直非荆州人士,对秭归地理难免认知不足;更何况谁也料不到曹操会取一条无人问津的山林小道,此实非孝直之过错,切勿萦怀。”
    这时,忽又一名卫兵来报,说是翊军将军赵云领援军赶来参拜。
    刘备与法正对视一眼,皆长长吐出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神色。
    赵云是镇守后方的大将,他既然现身此处,便意味着秭归危机必然已经解除。
    两人当下联袂出营寨迎接。
    还不等赵云行礼,刘备便大笑道:“子龙既来,孤便知秭归高枕无忧矣!”
    顿了顿,问道:“路上可见遇到翼德援军了吗?”
    还不等赵云回答,他向四周张望了一番,又问道:“怎么云长不曾同来么?“
    赵云单膝跪地,面色沉重,低声道:“禀主公,二哥他……他阵亡了。”
    刘备丝毫不察,亲自将他扶起,又挽着赵云的手,奇道:“什么云长真忙?”
    忽又一拍脑门,笑道:“子龙说得不错,他既然不曾同来,定是留在秭归主持大局了。唉,说起来,云长这段时间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又是接敌作战,又是镇守秭归……此番也亏他发现得早,不然曹操诡计,还真不好应付……”
    说着说着,刘备突然察觉到众人面上都有一股悲戚之情,心中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眉头旋即拧成一个“川”字,强忍住心头悸动,颤声道:“你…你再说一次?”
    赵云别过头去,不忍再说。
    边上的廖化却是看不下去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主公,君侯……君侯他牺牲了!”
    刘备闻言,双目登时睁得滚圆,面色“唰”得变成惨白,身子“蹭蹭蹭”往后连退数步,兀自一脸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云长,云长他…..怎么可能…..”
    他抬眼望向赵云、姜维诸人,但见人人皆是垂首低目,双目含泪。
    只是一刹那的恍惚,空气仿佛就此凝固。
    再回过神来,刘备忽觉胸口如遭铁锤猛烈撞击,酸楚难当,俄而竟然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他以手抚胸,凄声道:“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赵云急忙上前扶住,哽咽道:“主公万望保重!”
    刘备一把推开赵云,脸上五官挤成一团,双目几欲喷出火来,他顾不得擦去嘴角鲜血,指着廖化怒问道:
    “是谁!是谁!”
    廖化一边抽泣,一边强打精神道:
    “曹操欲从神农山道偷袭秭归……君侯领着几百将士将之堵在山道一日一夜,曹操两万大军不得寸进。一直撑到今日早晨,赵将军领援军到达…..秭归无恙,但君侯与诸将士尽皆战没,无一幸存!”
    “云长!云长!”
    刘备只觉天晕地旋,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离而去,一个踉跄后忽跌坐在地,以拳锤地,放声痛哭起来;边上众人不忍相视,皆陪着流泪不止。
    时乌云遮日,哭声干云,天地亦为止色变。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刘备抹去脸上泪痕,勉强挣扎着起身,颤抖着从腰间抽出宝剑,厉声嘶喊道:
    “火速召集诸将,孤要讨伐曹操,替云长报仇!”
    众人闻言,尽皆鸦雀无声,心道主公这是怒极了。
    说起来,曹操远在襄阳,最近的一处营寨位于南郡当阳,若要和魏国决战,势必要在江陵眼皮子底下进行。这无疑是将后背空门全数卖给孙权,是殊为不理智的做法。
    而且汉军战至此时,早已到了“再而衰、三而竭”的地步,哪里还有余力同时与两家开战?
    但此时此刻,刘备脸上胡子头发被泪水粘成一块,威仪全无;又是沉眉怒视、面色铁青的模样,气势极其骇人,一时竟无人敢劝。
    终于还是刚正不阿的赵云率先打破僵局,但见他上前苦劝道:
    “主公,而今当务之急,乃是妥善安置十万荆州百姓,更何况,将士出川日久,思念家乡,此时与曹操决战,胜算实寥,万望三思啊!”
    刘备浑身不住发抖,厉声道:“不能为兄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
    赵云还待再劝,刘备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力,将他一脚踢开。
    他的双唇不住打颤,咬牙切齿道:“云长是我兄弟,又非你兄弟,你自然说得轻巧!”
    赵云悲切万分,心道我与云长虽无兄弟之名,但一路行来,早有兄弟之实在;但他也知道刘备这是在气头上,只得跪地一味苦劝。
    转瞬之间,刘备你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双目通红,似乎要滴出血来,终压着嗓音,哽咽道:
    “云长与孤,犹一体也。大义尚在,岂可忘耶!谁若敢拦,孤手中宝剑必不讲情面!”说罢高举宝剑,不住喘着粗气,作势欲斩。
    局势登时万分紧张。
    姜维见状,心道,史载主公刘备是个刚烈的脾气,平时不察,不想一到紧要关头便发作起来了。
    想到此节,他不免忧心忡忡,莫非此番真得要冒着全军覆没之危险,在孙权虎视眈眈之下,与魏军开战吗?
    就在此时,法正蓦地发声道:“臣赞同讨伐曹贼!”
    他此言一出,场上诸人尽皆愕然。
    刘备扯着嘶哑的嗓子大喊道:“孝直都如是说了,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还不速速召集诸将,共讨大事!”
    “且慢!”法正再次发声,并在众人迟疑的注视中缓缓踱步道刘备身前,躬身道:
    “帐外尚有十万荆州百姓,这些都是君侯好不容易争取得来的,也是他牵挂之所在。无论出于君臣之义,还是兄弟之情,主公都应当带这些百姓安然回归蜀中,以夙君侯之遗愿!”
    顿了顿,法正起身正色道:“至于报仇一事,臣愿代主公领一支兵马,从神农山道追击曹操,不达目的,誓死不还!”
    刘备闻罢,大惊道:“孝直你长于运筹帷幄,统兵上阵非你所长,何故如此?”
    法正凛然道:“主辱则臣死,更何况此番是臣运筹不利导致,故还请主公成全!”说罢,跪伏在地,再不言语。
    刘备知道法正为人刚硬,“誓死不还”这种话既然从他口中说出,那自然是打定主意,断无更改的道理了,一时不由得为止语塞。
    他忽记起汉中之战的一桩旧事。
    那一次他正领兵与曹军作战,形势不利,本应马上撤退,而他却大怒不肯撤军,无人敢谏。当时箭如雨下,法正便走去挡在前面。
    他赶紧喊道:“孝直避箭。”
    法正却回道:“连主公也亲冒矢石,何况臣乎?”
    万不得已,他只好允诺:“孝直,吾与汝俱去。”并就此撤军。
    刘备原本处于盛怒之中,一心要为关羽复仇雪恨,此时经法正一打岔,想到了前尘旧事,神志由是稍复清晰。
    而此时的局面,与当初何其像也。
    复眼来望,但见场中众人齐齐跪了一地,人人皆是一副苦劝的表情。
    此刻他略微清醒过来,也明白己方将士并无击败曹操的把握。何况关羽已失,难道还要再白白赔上一个法正吗?
    但一想到关羽身死,忍不住又是一阵急火攻心。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法正从袖中掏出一册竹简,双手呈上,郑而重之道:
    “臣正有‘北伐之策’献上。为今之计,唯有回转蜀中安顿好荆州百姓,秣马厉兵,广积粮草,不出数年,主公便可领十万精兵北取关陇,屯兵渭河,以讨凶逆!到那时,国仇家恨,自可与曹操一并清算!愿主公察之!”
    刘备接过竹简,也不去看,只是迎风而立,浑身发抖,默默流泪。
    呆立半晌,他忽长长叹了口气,将手中宝剑往地上一扔,转向廖化,问道:“云长遗体何在?”
    廖化哭道:“君侯的遗体……也被曹操夺走了!”
    “啊!”刘备闻罢,悲从中来,仰天长哭道:“云长啊,你我兄弟甫一见面,就此天人永隔了,苍天待你我兄弟,何其凉薄也......”
    这一番急火攻心,直顶撞得他四肢百骸处处生疼,嘴角鲜血汩汩而出,蓦地眼前一黑,登时不省人事,瘫软倒地。
    总算边上的赵云眼疾手快,匆忙扶住。
    刘备的昏迷引起一阵喧哗,此时此刻,汉军两大首脑人物,一个昏迷,一个阵亡,局势可谓万分危急。
    法正强忍悲痛,心道,如果消息泄露,大军士气势必遭受严重损害;倘若孙权反咬一口,那么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更糟。
    念及此处,他快步走到赵云跟前,抱拳道:“赵将军,局势危急,必须妥善处置。你既为翊军将军,主公昏迷,唯有你有权处置军务,还请出面主持大局。”
    赵云与刘关张相知相识数十年,虽无兄弟之名,实有兄弟之实,眼见关羽阵亡,刘备晕厥,心中悲戚之情几乎要溢出胸口,总算他性情坚韧,还能兀自撑住。
    但见赵云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尚书令说得是,国事最重,云只能越俎代庖了。只是眼下云亦五内俱焚,实在没有头绪。”
    法正叹了口气,道:“主公心绪遭受打击,当务之急,还是妥善照顾主公身体,还请下令派人从水路护送主公到鱼复县永安宫静养。”
    赵云闻言,微微颔首。
    鱼复县古称白帝城,属于巴东郡郡治,有秭归和巫县两地拱卫在前,算得上是安全之地。刘备身体不豫,此处确实是静养的最佳地点。
    他旋即派人传来张苞。
    张苞执掌虎贲卫,本就拱卫在主帐左近,闻讯后须臾即至。
    因为关羽一事尚未向全军通报,他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说起来,自夷陵大战之后,他一直护卫刘备左右;而姜维跟随关羽在江北接收荆州百姓,两人已有十日未见。
    故而此番陡然见到兄弟,张苞十分高兴,正要上前招呼,却见赵云、姜维皆是一脸严肃的表情。
    姜维粗粗向他介绍了关羽之事,张苞登时愣在原地。
    姜维扶住他的双臂,郑重道:“兄长,小弟初闻此消息时,亦觉难以置信……只是此事千真万确,而且主公晕厥未醒……眼下局势万分紧急,正是你我兄弟舍身报国之际。”
    张苞眼眶通红,艰难地点了点头。
    赵云旋即道:“张苞,你领着本部兵马,火速护送主公前往鱼复县修养。”
    张苞当即大声领命。
    姜维拉住他,又道:“三将军和大兄、二兄已去支援秭归的路上,说不定已经知道君侯阵亡一事……兄长若路上若遇到,务必善加安抚……莫要让他们做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张苞眼眶通红,应承:“俺知道,便是拼着老爹打杀,也当劝慰好他们。”说罢,拱了拱手,就此出帐点兵。
    这时,法正又道:“秭归咽喉要地,不容有失,必须有一支忠诚无虞、英勇善战之师驻守。”
    赵云略一思索,道:“除了陈叔至,云再想不出还有何人。”
    当下又派人传来陈到,并亲自向他粗粗介绍了当前的局势。
    陈到神色凛然,当即抱拳领命而去。
    护卫主公和护卫退路之人都选罢,接下来便是大军撤退一事。
    法正道:“短时间内,此事还需保密为上,不可让东吴知道我军虚实。赵将军可召集营中诸将,务须各将严守秘密。而后命一员沉稳将领留守大营,做断后之用;其余各部依次退至秭归,再依次开拔回蜀中。”
    这番安排极为稳妥,赵云自是从善如流。
    中军大帐信使齐出,不一会儿,各部诸将鱼贯入帐。
    诸将见到法正、赵云二人端坐主帐,而非平日的刘备,或者关羽,却丝毫也不见怪。毕竟各部皆为益州中军,而赵云为翊军将军,素有威信,在益州时就辅佐刘备节制诸部。
    他本人在此,与主公亲临也没什么差别。
    相互见礼后,赵云当即将法正的安排重述一遍,众将闻言,心中震惊不已,但不疑有他,纷纷回营准备。
    法正继续道:“最后便是荆州百姓迁移一事,赵将军可授权马良全权负责,王甫、赵累两位将军从旁协助。”
    赵云点头称善。
    这时,姜维出列道:“末将愿领羽林卫,为全军断后!”
    时赵云尚不知道姜维在夷陵猇亭之战中的表现,见他年纪轻轻,不免有些不放心,正欲婉拒。
    法正却道:“大军后撤,需赵将军从中主持大局。此间有伯约断后,我军尽可高枕无忧。余也当协助马良统筹百姓撤退一事。”
    赵云见他如此说了,只得同意,又将马忠新领的巴西郡兵拨付法正统领,作为荆州百姓沿途之护卫。
    由是,在两人果断处置之下,汉军诸部各领其事,开始徐徐启动撤退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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