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县的县衙府里。
    从祁连城侥幸跑出来之后,策马下山,然后横穿大漠,再到后来抵达黄沙县,一路奔波劳累了几天都未曾休息,也未曾停下进食,饶是如此,可心急如焚的顾玄在带人回到了县衙府之后,还是选择立即单独召见了陆议。
    内厅之中,屏退了其余众人,两人在椅子上相对而坐。
    陆议郑重向其拱手道:“是臣无能,让王爷受苦了。”
    不怪他如此,现在任凭是谁见到顾玄现在这个惨样子,只怕也会暗自心酸。
    这可是一国王爷啊,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对此,身为当事人的顾玄却是满脸的平静,虽然难掩神色间的疲倦,但还是保持着淡然的语气道:“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必再提了。”
    对此,陆议却是劝慰道:“来日若是能踏足东大陆,得到灵族的医治,王爷的眼睛还是可以恢复的。”
    要说对这件事毫不介怀,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眼睛是人的视物之窗,没了一只眼睛,不光生活上会变得非常不方便,就是外观也差了许多,他不过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顾玄听了,顿时心中一动,但想了想,还是摇头苦笑道:“太远的事情就不敢想了,就算找到船只横渡星海,来回的路途,起码都要超过六个月的时间,更何况我听闻灵族与我们人族的关系极差,又怎会浪费时间为我医治,而且黄沙县现在离不开我,我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事就独自离开,先生不必再说了,对了,先生,我不在的这几日,县衙府的情况如何?”
    对于顾玄的选择,陆议无话可说,毕竟他分析的是对的,现在走了,且不说灵族会不会帮这个忙,关键回来之后,现在的一切都没了。
    听到顾玄跳开了话题,他也趁势滑了过去,赶紧为其讲述道:“王爷遇险的那一日,也有一批杀手潜入了府中,对我们进行袭杀,当晚在府上的人,基本上都死了,就只剩下臣与马家村的兄弟俩活了下来。”
    顾玄一听,大为恼火,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突然又想起那个混血的侍女,忍不住询问道:“如玉也死了吗?”
    陆议知道他问的是谁,只能皱着眉,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情况紧急,没来得及通知到。”
    如果少女选择继续住在院子里的话,马铭泽肯定是要去通知她的,可惜她当时已经搬了出去,那种情况危急,争分夺秒的时候,又不可能为了她乱跑,所以就只能如此。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呢?
    天灾,**,人的性命,就跟路边的野草一样,可能随时都会逝去,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想到那个带给自己启发的混血侍女,顾玄也只能无奈地叹息,然后抬起头看向了陆议。
    “抚恤金都发下去了吗?”
    陆议赶紧点头道:“请王爷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对于陆议处理政务和这些事情的能力,顾玄自然放心,当下只能恨声道:“这些畜生简直毫无人性!来日我必然要踏破祁连山,方报此大仇!”
    对此,陆议没有说话,只是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光明会成员,一旦入世,选择好了各自的君主,那他们就再不是师兄弟的和睦关系,而转变成了一场你死我亡的斗争,历代先辈,到了最后,都只有一人能活下来,他们的传道恩师,也是这样过来的。
    既然师兄都可以不念旧情,出手如此狠辣,直接要置他于死地,他陆议也不是什么迂腐之辈,以后各凭手段便是,见了面,也绝不会再留手了。
    顾玄继续问询道:“之前的计划,实施的还算顺利么?”
    陆议点了点头,开口道:“回王爷,虽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但衙门的宣传一直没有落下,而且正由于这次的袭击,反倒是激起了百姓同仇敌忾的心,事情更是顺利了不少。”
    民风彪悍也有民风彪悍的好处,若是像雍州江州那些承平已久的富庶之地,一旦遇到外敌的袭击,只怕立即就要作鸟兽散,乃至于直接臣服也是有可能的,凉国当年攻下江州,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可是在这生存环境艰难的地方,养出来的百姓,性子最为坚韧悍勇,敌人越是压迫得紧,内部反而越是团结,虽然不好管教了一些,但他们甚至会自主组建队伍,反抗外敌,这就是好处了。
    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顾玄当即站起身,开怀道:“好,事不宜迟,即日开始征兵!只要兵士足够,铠甲兵器足够,我们作为两州中间的前哨站,开辟为通商集市之后,就算是收税抽成,也可以维持整个县城的运转,再不需要担心其他,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要靠先生了!”
    陆议闻言,赶紧起身,揖礼躬身道:“臣,必不负王爷所托。”
    忽的,陆议低眉垂眼,小声询问道:“王爷,之前那个女人,该如何处置?”
    他虽然在城楼上便听出了王爷不想将其随意杀之的想法,可这位毕竟是与马家兄弟俩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这是不可调解的血海深仇,灭族之恨,马家兄弟俩又是最早跟随王爷的一批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怕现在限于自身的能力不行,导致地位不是很高,但资历终究是老过其他人的,恶了这两人的观感,也不太好,传出去,对顾玄的名声也不利。
    顾玄被他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了那个叫做黑水仙的女人。
    若是来黄沙县之前的他见到了她,只怕当场就要将其就地格杀,如此一个心狠手辣,如同蛇蝎一般狠毒的女人,又做了那么多坏事,害得他人家破人亡,这种人怎么留得?
    只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终究是有一些改变的,这种改变,也唯有时间,才能分得清好与坏。
    面对其他人,顾玄会下意识地隐藏自己心里的想法,但面对陆议,他却是直白地道:“此人与马匪的联系极深,从她身上,应该可以挖掘出不少的情报,而且从我本心而言,这女人的身手不错,只要稍加调教,便可勘大用,若是就这么杀了,确实有些可惜。”
    合作的基础是坦诚,若是对陆议都要隐瞒,反而会让事情复杂起来。
    陆议这下听明白了,王爷是想要用她,那肯定不能随便杀了,刚巧,他自己亦是同样的想法。
    当下陆议便建言道:“王爷所言极是,现在王爷手下还欠缺的,唯有情报衙门,卫国有蜉蝣,祁连山还有一个单独的梧桐苑,而大凉则有天罗和地网,都是头等的情报衙门,况且之前遇到袭击,其实也是吃了情报不足的亏,她既然本就是见不得光的人,当做这见不得光的事情。”
    顾玄听了,眉头一挑,顿时来了兴趣,也顾不得为何陆议对几国的情报衙门了解的如此之深,当下赶紧追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可以以她为开始,组建起属于我们自己的情报衙门?”
    陆议点了点头,解释道:“正是如此,公子既需要一些明面上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也需要一些隐没在底下,看不见,但是能够感觉到的力量,只有当别人看不透我们,才不敢轻举妄动,这是无声的威胁!”
    顾玄当即赞叹道:“先生说的在理,只是这女人我看跟马匪那边也不是一路人,应该只是个投机取巧的独行客,该以何种办法将之绑在我们这一边,让她成为我们的人呢?”
    有的人可以靠相同的理念或者是梦想在一起共事,就比如太子顾苍和他顾玄,既然两人都是不喜欢这个世界的人,两人又都是存了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想法的人,两个人就是并肩走在一条路上的战友,这种关系,就是最为牢靠的,因为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会比理想更为崇高,也没有一种关系会比战友更为牢靠。
    可有的人可以靠利益进行捆绑,就比如为何有的官员会支持三皇子,有的会支持四皇子,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他们支持的人上位了,才能让他们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而这时投靠顾苍所得不到的,还比如老霍酒楼的伙计,因为要在老霍的手底下讨饭吃,所以绝不敢对其有一点不敬,哪怕他是异族,这就是利益捆绑。
    可黑水仙就是一个纯粹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她不会讲道义,也不会管规矩,反正什么事情,大不了一走了之就是了,所以她可以在沙漠之中出卖色相杀了光头男人,只为抢走那只价值连城的隼,所以遇到可以轻易取她性命的顾玄,她可以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因为她知道,没什么比活命更重要,也没什么比她自己更金贵了。
    你跟她讲理想,那是讲不通的,要说捆绑利益也是没用的,因为她一旦拿了钱,马上就会走人,更何况她明知这里有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两人恨不得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所以一旦得到了离开的机会,她必然不可能留下,要想让她这种人甘愿为自己做事,实在是有些困难。
    对此,陆议只是高深莫测地朝着顾玄笑道:“王爷,要想将她变为我们的人,无非是动之以利,再晓之以情而已,此事,便交给臣吧。”
    既然陆议信心满满,顾玄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挤出笑容,开口道:“那便拜托先生了。”
    陆议赶紧揖礼道:“必不负王爷所托!”
    顾玄见了,忍不住在心中微叹,有些难过,心头堵得慌。
    想来这样的自己,母亲知道了,应该不会喜欢吧,明明是一个该千刀万剐的坏人,却因为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就轻易地饶过了她的性命,明明是不计后果就一路跟随自己的少年,却要昧着良心去欺瞒对方。
    原来的他,很不喜欢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因为他觉得,有些道理,是不可逾越的底线,有些小节,是无可违逆的。
    可到了今天,到了现在,他终于有些理解了这句话,因为原来想要做成一件事,有时候真的需要去瞒过自己的良心,有时候真的需要去违背自己的最初的原则。
    若是顾苍来看,就根本不会在意,因为马家村已经毁了,就算现在将黑水仙杀了又能如何?但如果能留她一命,一起建设一个全新的世界,能让其他的人再不用担心家园被毁的可能,这不是很好吗?更何况,他顾苍肯定会给两兄弟足够的补偿。
    如果是端木朔风,那就更为简单了,一边是一个武功高强,天生的谍子人选,一边只是两个没用的泥腿子,他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对于他们这些大人物来说,手下的人只有忠心和不忠心,能用和不能用的区别,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可他顾玄不是啊,他原本是一个能把道理分得很清楚,讲的很明白的人啊。
    在京城里,他可以为了一个随意摆摊的老婆婆,斥责他最崇敬的二哥亲自发布的政令,他可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店伙计,就出手开罪何家的家丁,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他竟然可以连一个杀人凶手都能轻易饶得过去了。
    而且当时他甚至没有犹豫太久,就做出了这种选择,这种下意识的行为,让他觉得恐惧,甚至于恶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模样了呢?
    他很是茫然,甚至于开始厌恶自己。
    他其实很想问问自己的二哥,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他更想问问远在永乐宫的母亲,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的。
    可他问不到任何人,也不敢跟任何人说。
    因为他明白,黄沙县需要的,是一个永远不会认输,永远坚强的王爷,而不是一个犹犹豫豫,优柔寡断,遇事只会哭的废物。
    况且这些事之间的对与错,谁又能说得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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