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晋国京城的祝府。
    祝氏的出身其实不俗,也是在南地传承了十几代的大家族,枝叶繁茂,族人众多。
    上一代的祝氏主家家主,亦是祝凤先的父亲,更是官居朝廷太常寺太常卿,位列九卿之一,其手下的一个祭酒都可以担任整个晋国科考的主考官,他的地位和权势之高,明面上来说,仅在大司徒等三公之后,故而向来自诩为书香门第,儒门世家的祝府虽然不如原大司马家的陈府那般占地巨大,造型威武,但也算建得颇为气派了,普通人一见便知是富贵门阀,不敢轻易走过。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从大年初一开始,祝府门外便换下了原本喜庆招福的大红灯笼,转而挂上了家中有丧事才会用的白灯笼,祝府上下,这些日子皆是全身素缟,披麻戴孝,一副丧气的样子。
    这种全人族共祭的大庆之日,却突然出了这档子破事,祝府这些日子里,别说是外来的访客了,就是从后门路过的人都没有一个,大家深怕自己一不小心染上了霉运,让自己倒霉一整年,这种喜庆的日子,可没人会犯忌讳。
    就连旁边两座府邸的人,都是天天在私底下咒骂着旁边的祝府,当天下午,全家就直接搬了出去,到了城外的别府暂住,若不是知道祝凤先乃是新任太宰陈靖的至交好友,甚至自己也接了原大司徒蔡京的位置,说不定他们还真要联手,好好地治一下这祝家才好。
    人死之后,照例要停尸整整七日,头七之后,才能出殡,尤其祝老爷子生前既是朝廷太常寺的官员,总管礼仪一事,而且世代传承,家风严谨,自己向来也是个恪守礼仪的人,故而虽然在新年出了这档子难堪的事,可下面的人也得捏着鼻子按规矩来办事。
    不想让府里的其他人跟着一起糟心,所以灵堂特意设置在了府上一处单独的别院,放上一些挽联和其他各家托人送来的花圈之后,便差不多算是布置好了,就算是粗陋了一下,但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毕竟是大过年的,谁愿意接这档子活?下人们是宁可丢了祝府的工作不干了,也不想触这种霉头。
    祝凤先当然也理解这种心态,所以未免下人们难做,让不少新来的都回去休息几天,就只留下了一些在祝府里做了很多年工的人。
    灵堂里,祝凤先单独一人跪在棺材前面的蒲团上,脸色因为过于身子虚弱,而显得苍白如纸,配合身上的白衣白头巾,这一身若是让不知道的见了,还当是自己白日见鬼了。
    他自从知道父亲自尽的消息之后,就不顾身子的虚弱,一直独身守在灵堂这边,日夜不离,要知道在金銮殿上,他肚子上也挨了自己父亲狠心一刀,回来后一直在床上静养,本不必如此的。
    可他明白,在除夕夜里出了这种事,是父亲在怪罪他为何要助纣为虐。
    他也知道,父亲生平是最守一个“礼”字的,父亲侍奉不了陈靖这种人,不管陈靖他是为了晋国还是如何,不管是什么理由,都始终抹不掉他以下犯上,弑君乱权的本质。
    就连陈靖自己都明白,后世对他的评价,无论如何都不会好的,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若是他不这么做,又要等谁来做呢?拖上几年,晋国连后世都没了,又何来评价一说呢。
    可是打从初一到初七,守孝的七天里,陈靖始终都没有过来看过他,只有前大司马陈燮虎亲自来府上吊唁过一次,还额外带来了一些滋补身子的东西给他,又好言嘱咐了几句,让他万莫伤心过度,还吩咐府上的下人们要注意他的身子,之后就神色黯然地走了,仿佛这一套说辞,已经耗尽了他后半生的力气,整个人走的时候痴痴的,好像呆傻了一般。
    祝凤先看着眼前渐渐熄灭下去的炭火,面容憔悴,下意识地又加了一把手里一直握着的纸钱。
    余烬飘飞间,一股热气升腾,火焰迅速地又旺了起来。
    他垂着头,双目根本就没有聚焦,只是喃喃自语道:“父亲,何至于此?”
    棺材里躺着的人死相极惨,自剜双目,悬梁而死,这已是定局,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起来回答他的问题了。
    “何必要忠于这种皇室?何必要在殿上那般做?何必要。。。。。。”
    他念叨着,然后一把投入了手中剩下的纸钱,轻轻地伸手抹了把泪,鼻头酸楚,难以自持。
    他其实谁都不恨,不恨晋国皇室无能,不恨自己的至交好友陈靖胡来,不恨父亲看不开,他只恨自己,为何先前就是不肯与父亲好好地交流一二。
    父亲固然古板了一些,但他也是自己的父亲啊!
    他好恨!
    他真的好恨!
    他恨自己自私,为了自己的抱负,从未注意过父亲的想法。
    他恨自己无能,为何就是不能说服父亲,甚至都不愿与他好好说话。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没有从金銮殿回来之后,找个机会,好好地和父亲谈一次心呢,也许那样就不会发生这种惨剧了。
    可是他已经没机会后悔了。
    只是这中间的对对错错,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哪怕是他与自己的父亲,也只是立场不同罢了。
    可他们终究是父子,这是抹不去的血脉联系。
    “咚!”
    “咚!”
    “咚!”
    祝凤先紧闭双眼,含泪俯下身,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然后撑着地,想要重新站起来,只是因为实在跪得太久,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暂时站不起来了。
    门口的下人们在听到响动之后,回头看了一眼,惊呼一声,赶紧赶了过来,小心地上前扶起了自家主子。
    祝凤先双手撑着下人的肩膀,双腿软得好像没了骨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腿上的知觉,只是勉强点着地面,就算是这样,他仍是挣扎着想要往棺材那边去,这下人也是识趣,赶紧和另外一个赶过来的侍女一起,勉力扶着祝凤先到了棺材的旁边。
    祝凤先一双手死死地扒在棺材边上,青筋暴露,看着棺里双眼处空荡荡,面色青紫,死相凄惨的父亲,终于是忍不住嚎嚎大哭了起来。
    啊!
    啊!
    啊!
    他低着头,哭声却变得越来越高亢,压抑了整整七天,不,应该是整整二十年的感情,终于找到了口子,一下子宣泄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千般的话,万般的话,都已经没机会说了,人这一世,最难受的,莫过于“后悔”二字。
    因为后悔,是自己本可以做好的事情,却没有做好,那种憋屈,无奈,很想弥补,却无力修缮的感觉,最伤人心。
    佛家说,人之四苦,生老病死,求而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可我觉得,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字,“无可奈何”。
    对自己的无可奈何,对他人的无可奈何,对世事发生却无法挽回的无可奈何,因为看不透,所以越是想要去改变,最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的那种无奈。
    灵堂里,当恸哭的声音到达了顶点之后,终于又慢慢地回落了下来。
    祝凤先靠在棺材旁边,默然无言,只是轻轻地抽搐着。
    然而,这种无声的抽泣,反而更为触动人的心神,便是两边的下人眼见此情此景,也忍不住心有戚戚,不忍地转过了头去。
    半晌,他才终于勉强能撑着棺材,半靠半站了。
    祝凤先的双眼红肿,满脸泪痕,虽然更显虚弱,却已经再看不到伤心的表情了。
    他已经把该哭的,想哭的,都已经哭完了,后半生,他祝凤先再也不会哭了。
    他看着棺材里的那个男人,喃喃道。
    “父亲,纵使粉身碎骨,这一条路上,我也不愿陈靖独行!”
    说完,祝凤先一把推开了旁边的两个下人,自己靠着棺材勉力站好,又努力了半天,最后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灵堂,虽身形不稳,却矢志不渝。
    年初八,皓月当空,众星捧月,是为诸星临凡之日,宜祭祀,入殓,成服。
    晋国朝堂之上,在陈靖的刻意安排之下,吴珩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金銮殿,在大谈了一番南地局势,引起朝廷众官的注意之后,便随之抛出了要与晋国结盟,共取凉国的想法,这种骇人听闻的想法,自然引得朝内诸多人的反对,吴珩虽然身在异国他乡,可站在这皇权至上的金銮殿之上,却不见丝毫的紧张之感,反而是侃侃而谈,大袖飘摇,舌战群臣,顾盼之间,尽显一代名士风采。
    然而作为现在百官领袖的陈靖,这一次却没有身在金銮殿之中,反而是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偏殿里,和楚阳公一起饮茶。
    四周的下人早已被屏退了,两个世人眼中胆大包天的犯上作乱者,这才一起坐在了茶桌前,再由陈靖亲自为其斟茶。
    待得楚阳公喝下了茶水,陈靖这才笑眯眯地道:“已经接到了楚阳公主了吧。”
    一提这事,楚阳公心情好了不少,当即笑道:“你小子可是对我女儿有什么想法么?那可不行,我可不想把女儿嫁给你这个乱臣贼子。”
    陈靖闻言,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哈,那说不定她就从公主成了皇后呢?”
    这种话若是被外人给听了,只怕要被直接吓死,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谋逆,无君无父,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却不想楚阳公听到这种话之后,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极其认真地说道:“你不会的,若你真是这种人,我也不可能与你一起干出这种事来。”
    陈靖撇撇嘴,抱怨道:“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那您还这么埋汰我呢?”
    这次楚阳公却没有说话,因为其中原因,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莫说陈靖自己根本就没那个想法,只是当着他的面,开个玩笑罢了,就算陈靖或是自己的女儿真有这个想法,楚阳公也不会同意的,原因很简单,在楚阳公看来,他也就只是在御花园里当面大骂了一顿昏君,至于间接地帮助了陈靖稳定朝臣,那由得别人去想,反正他是不会承认的。
    总之过十几年,等上官家现在的小皇帝长大了,最后终于忍不住夺回了权利,他家只要不和陈靖牵扯太深,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倒不至于被秋后算账,但若是他真的把女儿嫁给了陈靖,他女儿,乃至于整个薛家,都必然得不到善终,这也是为何陈靖曾说自己绝不会娶妻生子的原因。
    还权与上官家之后,他必然要被上官家的后人清算,陈家必亡,甚至所有跟他牵连过深的人,都必死无疑,绝无遗漏,所以陈靖不敢跟其他人牵扯太多,他不想害了别人。
    从他选择这一条路开始,他就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了,所谓权臣,亦是独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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