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前方整整三百骑浩浩荡荡地策马离开之后,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的朱大春,这才拖着病腿一步一拐地走上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玄看着前方远去的骑兵们,半晌才转过身来,春风满面地为其解释道:“路上劫了一帮马匪,那边的都是俘虏,您可以先拿他们当几天苦力磨磨锐气,留着之后本王还有大用,这三百匹马暂且就全部交给朱老您了,之后靖龙会与您一起来训练骑兵,没问题吧?”
    朱大春闻言,面色顿时有些为难地道:“可是王爷,这三百匹马,每天光是吃草都要吃不少,咱们。。。。。。”
    他没把话说尽,但是对面的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黄沙县现在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一切都才刚刚起步,为了征兵,又发了一批物资和饷银,这些都是朱大春看在眼里的,现在哪儿还有余力供养整整三百匹战马呢,只怕过两天吃都要把黄沙县给吃穷了。
    陆议微微一笑,站在旁边宽慰朱大春道:“这个在下自会解决,朱老不必忧心。”
    没去管这些琐事,顾玄转过身,面朝城门,插着腰,看着前方这批精气神充沛,斗志昂扬,已经被操练得像模像样的士兵们,猛地一挥手,豪气干云地道:“入城!”
    一百人齐齐大吼:“恭迎王爷!”
    声传四野,雷动九霄,便是后面的陆议看了,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总算是有了一批属于自己的力量了,白手起家,能到如此,已经是颇为不易了,便是顾玄自己,心中都已经有些得意。
    待得全部人都进城之后,城门在机关的作用之下,随之缓缓关闭,之后的事情自然就不用顾玄来操心了。
    回到了县衙府之后,顾玄便迅速地屏退了其他人,就只单独留下了陆议一人在屋中面谈。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很多东西便已经可以很直白地说了。
    人一走,顾玄便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先生,计划可以开始了么?”
    他先前便与陆议有过一番关于黄沙县未来的畅想和计划,一步步地走来,现在终于是到了要开始施行的时候了,便是他,也忍不住有些兴奋。
    陆议轻抚长须,一伸手,从旁边的桌上拿过了纸笔,顾玄会意,赶紧走上去,开始为其研墨。
    墨锭虽然不是好货,不过陆议也没太在意,等到顾玄将之研磨好了,他便提笔轻蘸墨汁,用一只手揽着袖子,开始在纸上下笔了。
    不过三两下,一副小型的地形图便被陆议所勾勒完成,而且这并非是粗浅地勾画,在很多地方他都有标明各方势力的具体范围,以及大概的兵力布置等等,甚至可以说,幽州包括沙海这边整个的局势,全都在此图之上,纤毫毕现,由此可见,陆议必然是有备而来,所以才能成竹在胸。
    顾玄只是随便一扫,再在心中稍加默算,便知道上面全是真的,就算有一些地方连他也不甚清楚,但也可以推测出来的确如此,对此,他不禁由衷地赞叹道:“先生实乃大才也!”
    陆议笑了笑,傲然道:“若非如此,怎敢在王爷面前献丑。”
    说完,他便直指沙海之处,直接开口介绍道:“王爷请看,依臣之见,我大凉在南地唯一的对手,无非就是我师兄所在的卫国而已,这并非是臣故意吹捧,须教王爷知道,师兄的才干,还在臣之上。”
    顾玄还当他是为了让自己重视此人才如此说,当即摆摆手道:“先生之才,玄是见识过的,先生就不必过于自谦了。”
    陆议心知他还是不懂,默默地摇了摇头,打断他道:“这并非是臣自谦,师兄向来喜欢行奇谋诡计,并且极其善于揣摩人心,王爷上次在山中遇险一事,想必就已经见识到了他的能耐。”
    他本不欲这么直白地提起顾玄的伤心事,但为了让他能正确地认知到敌人的实力,不再掉以轻心,却又不得不提。
    这么一说,顾玄顿时就皱起了眉头,因为那一次的确是他自出生以来,最为狼狈和绝望的一次。
    对方几次设伏的地方,都表明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已经完全地看穿了他内心的想法,不然谁会如此之自信,竟然会在最不可能埋伏到自己的地方设伏,并且又好像先知先觉一般,竟然还在自己往回跑的路上预先设下了一支精兵,这简直是神乎其神,揣摩人心的厉害到了极致,而后果也很明显,若非是凑巧遇到了来采药的韩如英爷孙俩,他早就死在了燕南山里了。
    顾玄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当即郑重地道:“此人的确厉害,玄明白先生的意思了,玄以后一定会慎重待之,绝不敢轻慢,先生还请继续说吧。”
    眼看自家王爷都这么说了,陆议这才继续道:“师兄选择卫国,可不是为了在这南地养老的,臣敢断言,不日之后,卫国必然会主动进攻凉国!”
    顾玄大惊失色道:“此话当真?可,可这般行为,与飞蛾扑火又有何异?”
    不是他看不起卫国,实在是因为双方的绝对实力悬殊太大,已经不单单是靠一些计谋可以填补的了,卫国这边靠着祁连山天险,或许还能勉强防御,但若是选择主动出击的话,那可真的算是找死,人数,战斗力上,大凉都有着巨大的劣势,摆开阵型打,无论如何卫国也不会是大凉的对手。
    陆议暂且不答,只是提笔在地图上又写下五个字,然后才轻叹道:“可若是再加上他们呢?”
    顾玄抬眼看去,从上到下,依次念道:“卫,晋,蜀,罗刹。”
    这五个字,代表的是盘亘在凉国对面的四大势力,单个挑出来,的确都不是凉国的对手,但若是合力到一起的话,那还真有些难办,起码若是与四方同时开战的话,凉国连稳胜的话都讲不出。
    不过对此,顾玄却有不一样的见解。
    “先生是认为他们会联合么?可蜀国的国力,自古以来便十分羸弱,不过就是依靠山势防御,而且蜀国百姓这些年未遭战乱,生活过于安逸,早已没了血性,再加上蜀国君主性子软弱,更无丝毫进取之心,最后一点,蜀地多是步兵,若是正面面对幽州军,只怕会被一击而溃,他们又怎会如此冒险,陪同一起主动出击呢?况且这四方各自中间隔着老远,几乎横跨了整个南地,他们又如何能做到一起通力合作呢?难道他们就不怕自己这边出了兵,而对方那边却根本没动静么?”
    这四方联盟,别说其他的问题了,因为隔得太远,消息传递极度不通畅,有什么突发情况,根本不能直接通知到其他人,而且谁又能保证你出兵之后,对方也一定会跟着一起出兵呢?
    这是一个人性的问题,尤其是身为各国的君主,若是不往最坏的方向考虑,只是傻傻地去相信外人,那是对国家和百姓的不负责,若不是四方一起发力,那他们就会被缓过神来的凉国给各个击破,简单点说,如果蜀国这边先出了兵,而卫晋那边却没丝毫动静的话,那么燕州军完全可以直接出动,奔袭千里,驰援幽州,等到蜀国这边精锐尽数被灭,惨遭灭国之后,数十万幽州军又可以再腾出手,并到燕州去,到时候卫晋两国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再出祁连山了,所以要想出兵,必须要大家一起,这样才能各自牵制住凉国这边一部分的兵力,可问题就在于,谁敢去赌对方守信呢?
    哪怕明摆着是唇亡齿寒,不成功便成仁的道理,但世界上又不是没有傻子和自大之人,总有人会觉得自家有天险地势,凉国肯定攻不进来,所以也就懒得去冒险。
    再说直白点,冒险一次可能就直接灭国了,不冒险却可以仰仗地利再撑十几年,那我为什么不选择再享受十几年的帝王豪奢生活呢?哪怕因为我的自私,付出的却是底下战士们的性命,哪怕是将来国内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与我又有何干呢?
    这才是真正的人性,而谁又能说他的想法是错的呢?
    陆议用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子上的地形图,神色平静地道:“王爷这就说到了点子上,臣与师兄所学的本事,本就是合纵连横,谋在天下的纵横之术,而连弱攻强,乃是最基本的合纵之术,非是臣多嘴,但是王爷,在胜利之前,切莫轻视敌人。”
    顾玄抿了抿嘴,虽然不忿,但还是微微额首道:“受教。”
    陆议转过头去,继续为其解释道:“总之,卫晋联合,乃是势在必行之事,这次那尉迟惇突然带兵来袭击王爷,由此臣可以推测,师兄他此刻必然已经不在卫国,不然绝不会允许那尉迟惇贸然出兵,臣还敢断言,师兄现在必然已经开始了游说,此刻应该已经身在晋国了。”
    顾玄再度皱眉道:“晋国老皇帝上官鸣昏庸无能,大司徒蔡京只顾争权夺利,这帮人,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答应吧。”
    他这边又没人主动给他发来情报,当然还不知道晋国已经发生的一切。
    陆议只能叹息道:“王爷啊,若是师兄已经说动了他们呢?毕竟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是最简单的,我们大凉是打定了主意,一直摆出一副要北上一统的架势,难道晋国还指望能跟凉国和谈么?当年燕然湖一役,晋国百万精锐尽丧凉国之手,如此的血海深仇,又岂能不报?再退一步说,那里的事情暂且也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要做的,是放眼于现在,这四方合作,卫晋那边暂时是阻挡不了的,但只要我们将沙海里的罗刹族拿下,便等于将整个联盟拦腰截下,这联合之势,便算是破去了一半了。”
    顾玄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即点头道:“此事,势在必行,哪怕不是为了破坏这联盟,将来大凉北上的时候,也能减少点阻力,况且现在黄沙县缺人缺物,正要靠收复这些外族,才能谋求长远的发展啊。”
    陆议当即返身拱手揖礼道:“既然王爷都明白,那便请王爷,即刻上书,请示朝廷,招安罗刹族!”
    “这。。。。。。”
    眼看顾玄听到这话还在犹豫不决,陆议当即再度加了一把火。
    “王爷,先不说我们手上有没有足够能打动罗刹族的东西,单说我们若是私自行事,代替朝廷招安的话,被有心人知道了,拿来做文章,变成居心叵测,到时候太子为了保您,也将非常难做。”
    陆议知道顾玄的顾虑,说到底,他就是想证明给顾苍看,自己有能力,能够帮助到顾苍,所以打从离开了京城之后,就一直不主动联系朝廷索要什么,但是这一次,确实是需要了。
    果不其然,顾玄当即皱眉道:“就不能再拖拖么?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人马,只要放开通商的地方,不消半年,便能累积大量的财富。”
    黄沙县只要能恢复原本的职能,作为边境唯一的通商之地,财源自然滚滚而来,到时候要来收买罗刹族的话,他们自己就可以完成,完全不必再找朝廷索要物资。
    可那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
    陆议深深揖礼,继续请求道:“时不我待,王爷,他人都已经在行动了,我们决不能再拖下去了。”
    顾玄站在桌旁,神色变幻不停,思虑了片刻,最后只能长叹一声,一下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此事,劳请先生容我再想想吧。”
    陆议无奈,正想要再度劝说两句,让顾玄知晓其中的利害,却不料座位上的顾玄突然开口道:“先生。”
    对面的中年文士赶紧躬下身,朗声道:“王爷请说,臣洗耳恭听!”
    顾玄思虑了片刻,然后用无比真诚的语气讲道:“先生不如还是回去京城吧,玄思虑再三,觉得黄沙县还是太小了,可先生志在天下,这一点,玄是明白的,如果先生的师兄真如先生所说,有这般本事,并且已经开始谋划着颠覆大凉的阴谋的话,玄认为,与其自私地将先生留在这种弹丸之地虚费光阴,倒不如让先生去到京城,而二哥一定会重用先生的,到时候先生辅佐二哥,以凉国为基,再与先生您的师兄对弈,不是很好吗?相比而言,玄认为大凉更需要先生,嗯,这些都是玄的肺腑之言,万望先生考虑之后能够答应!”
    他说着,竟然直接起身上前,朝着陆议郑重地躬身拜倒。
    这些的确都是他的真心话,刚才谈了这么多,这些日子,又与陆议相处了这么久,他越来越了解到了陆议的才干,也越来越觉得他应该在更广阔的地方,更高的平台上施展自己的本事,而不是跟自己一起缩在这种没前途的小地方,留下他是自私的,如果先生能让凉国更强,他当然更希望先生去京城,这是为了先生的前途着想,亦是为了大凉的前途着想,先生需要大凉,大凉也需要先生。
    他毕竟是凉国的五皇子,河东郡王顾玄,大凉是他的家,能让大凉更好,他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
    “王爷,不可啊!”
    陆议见状,大惊失色,慌忙想要上去扶住顾玄。
    却不想,顾玄就好像一块在地上生了根的石头,根本不起,只是低头闷声道:“还请先生答应玄的请求吧!”
    他突然有此想法,并不奇怪,因为说到底,他本质上还是一个非常不自信的人,或许是因为从小就被哥哥们所欺负吧,也或许是因为永乐宫的地位实在是不高,让他这位名义上的五皇子,过得实在是太憋屈了,总之,他其实一直都是个自卑的人,所以才一直不敢争,不敢抢,只想着要逃离京城,逃离那些恼人的争斗,所以哪怕在珑璁阁里,被他们那样羞辱,他也只能逃,所以他哪怕那样喜欢芙音,却也不敢说,所以哪怕他在太子府的门口被晓露当着众人的面嘲讽,也不敢反驳,所以他才会一直想要去向二哥证明自己,拼了命地去证明自己。
    而陆议之前所说的,辅佐明主,一统天下,成为人族共主,这种目标,实在是太过遥远,也太过远大了。
    这种事,要做,也只能由二哥这样的人来做,他顾玄是不敢去想,也不配去想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他还是当年那个在学宫门口被欺负的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哥为自己争辩,为自己出头,不惜得罪了那么多人,当时他就坐在马车里,探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尤其在长大之后,他希望二哥还是那个能担住一切,把风雨挡在身前的二哥,如果自己还是只需要坐在马车里静静地看着那就好了。
    他仍然自顾自地觉得,与其把陆议绑在自己的身边,倒不如让他去辅佐二哥,这样对大家都好。
    “王爷!”
    陆议看着顾玄一直跪地不起,心中突然就涌起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意。
    顾玄跪在地上,只当做没听到这两个字中隐含的失望和愤怒,语气仍旧漠然道:“先生也想放开手脚与先生的师兄一搏吧,不是吗?”
    如果说先生的师兄更强的话,那先生便用更强大的大凉去与之对决吧,想必先生也一定很想赢过他吧?
    先生不能输,凉国更不能输,所以先生才一定要去京城!
    我顾玄,不能自私!
    陆议被气得猛地一拂袖,带起的风甚至把桌上那张地形图都给掀到了地上,他头一次表现得如此失态,以一种近乎决绝的语气朝着顾玄大声喝道:“我陆议,确实是不愿也不敢与师兄师姐们相争,这才来的南地,但我陆议敢说,我陆议选中的人,绝不会比他们选中的人差分毫!这一点,还请王爷相信臣,也请相信王爷自己!”
    顾玄的语气,一如先前的平静,根本丝毫不为其所动:“可先生最开始选中的,也是二哥不是吗?玄只是想让先生回到您一开始的选择而已,还请先生答应玄的请求,拜托了!”
    陆议被他的话给噎得一滞,最终只能长叹道:“王爷啊,您实在是太小看了自己,也太小看了您的二哥了!”
    听到这话,地上的顾玄这才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对面的陆议,表面平静的面色下,隐藏着一丝丝惊讶和疑惑。
    “王爷的二哥,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不是臣不愿去京城,而是有太子坐镇的京城,根本就不需要臣,臣的五师兄,无非是擅使阴谋诡计,揣摩人心的毒士罢了,但太子却是有改换天地之能的大才,师兄,他不会是太子的对手,只是,只是。。。。。。”
    后面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陆议重重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扬起了头,看向了屋顶已经生了蜘蛛网的大梁,恍惚间,他突然就想到了第一次与顾苍见面时候的场景。
    那个冬日的午后,外面还下着小雪,对面那个怀中抱着火石,披着厚厚的裘衣,旁边还支着炉子,饶是如此,仍旧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年轻人,那个明明已经没几天活头,但是笑得却比谁都坦然的年轻人,是他让自己来到黄沙县,等一个人,还说如果不愿意的话,也可以先去京城的西城区坊寺逛逛,再多观察他几天。
    他说那个人是他为这个世界留下的种子,希望自己能够用心辅佐。
    当时的他与自己打了一个赌,赌约是让自己诚心诚意地去辅佐他的五弟,而赌注则是整个天下,陆议答应了。
    陆议其实很想告诉顾玄,王爷,其实您根本就不知道您的二哥,到底有多看重您,您也完全不知道您到底有多好,您就是我陆议的明主,是我陆议愿意赌上性命去辅佐的人。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无论如何,不变吾志!
    这样的兄弟两人,都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对方的兄弟两人,他又怎么会忍心告诉顾玄,太子其实已经命不久矣的事实呢?
    可你顾玄要是再不争,以后就没人会再庇佑你了。
    陆议的声音突然低得几乎要听不见。
    “总之,王爷您要好生努力,切莫辜负了太子的期许,也莫要再说让臣去京城这种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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