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排铁质的钩爪被底下的人大力地甩了上来,牢牢地勾住了上面的城墙,稍微拉了拉发现已经稳固之后,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兵士们开始井然有序地抓着绳索,踩着城墙快速攀爬,哪怕身边不断有同伴被头顶落下的重物,或者根本就是自己战友的尸体砸落掉下,摔到了地上,却也根本阻止不了他们继续往上攀爬的决心。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哪怕上级的命令是让你去送死,他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待得陆陆续续有人盯着头顶的攻击,踩着城垛跳上了城墙的时候,他们举着刀茫然四顾,却已经找不到对手了。
    倒是也有一些还在负隅顽抗的敌人,可大多都被不少人所包围,以一敌多,困兽之斗,哪怕他们是号称步战骑战皆无敌,位列大凉九军之一,享誉南地的熊罴军,也撑不了太久的。
    其实靠着钩爪来攀爬城墙的还是少数,因为早在熊罴军残部且战且退地朝着第二道,也就是整个坎蒙安最后一道防线前进的时候,后面就一直吊着谢厚胤手下的人。
    这些卫国战士一路追杀而至,完全是跟着他们一起冲到了第二道防线上继续厮杀,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有人指挥想强行关门,把他们封在瓮城里也没成功,冲了几次完全冲不进去,也就放弃了,所以等用钩爪上来的这帮人终于到了城墙上的时候,其实已经没多少敌人剩下了。
    事发之前,谁也没想到,这第一场仗会打得如此之顺利,盛名在外的坎蒙安竟然会失守的这么快。
    这一仗,既彻底地打响了谢厚胤的名头,更是大大地振奋了卫国军队的士气,毕竟大凉和卫国的差距,那是肉眼可见的,可当他们发现对方其实只是一只纸老虎的时候,那种天然的畏惧也就迅速地消散了。
    那个后脑勺留着一溜好像铜币一般大小的小辫子的熊罴军年轻小蒋,其实今年才不过十八岁,正是人生大好年华,若非他先前主动坚持,其实这次本不该是他留在这里的。
    完颜将军走了,而他带着原属于完颜珂尼部下最后的五人,竟然在自家的城墙上被敌人给包围了。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投降不杀!”
    将对方围住之后,为了避免无意义的伤亡,卫国士兵们骄傲的声音开始回荡在城楼之上。
    其实打从一开始,对方就在这么喊了,这也从侧面导致了坎蒙安这边士气崩塌得非常迅速。
    可他从未想到过,作为完颜将军亲手调教出来的精锐,他们会败得这么快。
    年轻人浑身浴血,到处都是伤,一只眼睛都已经被鲜血糊住,完全睁不开了,不过仍旧用双手稳稳地握着手中的弯刀,面对数倍于己方的敌人,他的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宛如他的祖先一样,宛如这片他们时代生存的草原,广阔,毫无畏惧。
    他与剩下的,平日里朝夕相处的同袍们,看着四周握着武器,渐渐逼近的敌人,慢慢地紧贴在了一起,背靠着背,彼此给予彼此以依靠和力量。
    后悔吗?
    肯定是有的,有人说人生自古谁无死,但真的到了这种时候,谁会不怕死呢?
    生死面前,什么都是小事了。
    老子甚至都还没碰过女人呢。
    没能早点给家里留下一儿半女,自家这香火,往后就得靠弟弟延续了。
    如果当初就听爹的话,老老实实地留在家乡当个赶羊的,这时候应该正搂着媳妇儿睡的正香呢。
    不过人生哪儿有这么多如果啊。
    他张开嘴,大声地高唱了起来: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大囊
    我擂响黑牦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色的快马,
    我穿上铁硬的铠甲,
    我拿起钢做的长枪,
    我扣好山桃皮裹的利箭,
    与合阿惕——篾儿乞惕,
    上马前去厮杀。
    我祭了远处飘飘的英头,
    我敲响犍牛皮幔的战鼓,
    我骑上黑脊的快马,
    我穿上皮绳系成的铠甲,
    我拿起有柄的环刀,
    我扣好带箭扣儿的利箭,
    和兀都亦惕——篾儿乞惕,
    拼死前去厮杀!”
    用他们燕州人最传统的语言,唱着他们最古老的战歌,表达着他们宁死不屈的战意。
    他唱着,声音高亢又有力,周围的其他人也都跟着唱了起来。
    看面相,他们其实都很年轻,他们的脸上,此刻都洋溢着视死如归的笑容。
    留着小辫子的博铁儿,举着手中的弯刀,以一种比对方更为骄傲的样子,高声大喊道:“熊罴军没有投降的懦夫!”
    “熊罴军没有投降的懦夫!”
    六个人,弯下腰,握着刀,开始朝着数十倍于他们的敌人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这是一场凄美而壮烈的厮杀。
    一刀挥过,他们怒吼着,他们的青春,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未来,都随着鲜血流散,他们高喊着的,是独属于他们燕州人的骄傲。
    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战斗迅速地落幕了,死得都是老兵,却也是少年,他们的生命就如流星划过夜空,还未让人看清楚,便已经颓然落地。
    他们短暂的生命所衬托出的,注定是另外的,更加璀璨的星辰。
    坎蒙安的郡守府那边,亦是不得安宁。
    缓过神来的蒲定波,刚刚准备握着剑冲出去查看形势,马上就有两个不知道是谁的黑影仗剑扑了上来。
    双方刚一交手,蒲定波便受了轻伤。
    他到底不是正统的武官出身,没正经地练习过武艺,仓促之下,又哪儿能比得上蜉蝣特意派来刺杀他的精锐刺客厉害。
    蒲定波受了伤,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后退,这十几年的边关生涯,终归还是有些用的,当下一边挥剑抵挡,哪怕一直在增添新的伤口,心知自己并不是对手,脸上却愈发沉稳,丝毫不见慌乱。
    “关门!快关门!”
    身后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吓呆了的下人听到蒲定波的大吼才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就想冲上来从旁边推门,先替自家主子把门关上。
    “噗!”
    冷不丁突然被对方一剑直接穿透了门框,直直地捅入了下人的肚子里,又顺势一绞,直把肠胃全部割了个细碎。
    “啊!”
    后者惨叫一声,差点没直接倒下去,赶紧靠着门框,双手握着还留在身体里的剑, 死命不让对方拔出,隔着门与对方坚持角力了起来。
    另外一边,蒲定波也很快就被闯进来的刺客给直接逼到了屋角,眼看都已经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去顾忌别人。
    这刺客也不多言,招招凶猛,甚至是换命的打法,力求以最快的速度杀敌,哪怕付出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反观这边,本来武艺就不如对方精湛,又没对方这般不要命的悍勇,蒲定波很快便已经捉襟见肘了。
    “当!”
    一剑挑飞了蒲定波手中的宝剑,正待再补上一剑取其性命的瞬间,忽听得一声劲风袭来,正要动手刺出这最后一剑的刺客突然直直地往后倒了过去。
    死里逃生的蒲定波喘着粗气,朝着对面定睛一看,却见门口站着两个黑衣人。
    借着屋外微弱的火光,却见一人手中抓着一根绳索一般的东西,正连在地上那刺客的脖颈上,将其倒拖了过去,另外一人则已经直接上前一剑插进了地上那人的心窝,而原本的仆人以及另外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刺客,也都倒在了地上,已经没了声息。
    “你,你们是谁?”
    蒲定波捂着被割出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的手臂,靠在床柱边上,朝着对面沉声问道。
    他心里有数,刚才过来刺杀他的这两个,肯定就是这次来攻城的人,而赶来救他的这两人,就算不是朝廷的人,最起码也不是敌人,所以他倒是差不多放下了心。
    门口的人闻言,赶紧抱拳下跪,低声喝道:“地网幽冥,奉朝廷之令,特来保护郡守大人移驾后方!”
    蒲定波听得一愣,脸上浮现惊慌失措的神色,他猛然上前几步,颤声道:“走?为什么要走?”
    地网的名头,他其实是知道的,当下也不疑有假,可对方一来就要保他走,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去支援前线,不是说敌军攻城了么?
    难道说坎蒙安已经守不住了?
    正在蒲定波低着脑袋,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口突然又有一人走了进来,一身黑色的夜行衣,关键的地方有一层同样为黑色的皮甲作为防护,身后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手握分水刺,浑身气息,如同幽潭深水,让人望而生畏,显然不是什么寻常人。
    “吾奉绝影天宫之命前来,郡守大人,坎蒙安已经失守了,快些随我们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地网最高首领为大冥藏,大冥藏手下有罗酆六天,分别指挥一部,而绝影天宫便是其一,其在暗地里的权势,可比朝廷一部尚书,而受他直接指挥调动的,定然是掌握数郡之地的阴帅,最关键的是对方得到的是,是源自罗酆六天的命令,这背后就有些意思可以琢磨了。
    蒲定波却没去想这些,事实上,他也只知道地网的名头,具体什么编制,这是属于朝廷的顶级机密,他是不可能知晓的。
    他只感觉突然有一道闪电砸在了他的头上,差点把他整个人都震晕了过去,他勉强提起了精神,朝着门口快步冲了过去,因为脑子不清醒,身体又有伤,那摇摇晃晃的样子,看得旁边的两个幽冥赶紧就想来扶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给甩开了。
    他一路从自己的屋中冲到了郡守府的门口,一路上所见的,到处都是厮杀声和惊恐地惨叫声,那都是底层的蜉蝣刺客们和幽冥们在进行厮杀,惨叫和惊呼的,则都是郡守府的下人。
    刚跑到了前院,只见门口大开,甚至都已经能听到马蹄声。
    坎蒙安城内向来都是禁马的,这时候听到一阵阵细碎的马蹄声,定然是已经被敌军攻入了城里,正在各处游荡。
    蒲定波却是咬着牙,还不死心,不顾危险,从地上的尸体旁边捡了一把剑就冲了出去。
    刚跑到了门口,蒲定波便颓然地发现,确实如他刚才所想,敌方的骑兵已经冲入了城中,现在已经进入了与原本的城卫军和衙门里的人手进行巷战的阶段了。
    坎蒙安到处都已经冒起了火焰,百姓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跑,朝着四处逃窜,然而敌人非常有纪律性,几乎没有人会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追杀百姓,都是在围堵坎蒙安残存的反抗力量。
    蒲定波看得是睚眦欲裂,只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这些可都是他的子民啊!
    他蒲定波,可是他们的父母官啊!
    这座城,于他而言,就是第二个故乡,现在竟然被人如此凌虐,让他如何能不愤怒呢?
    蒲定波手握长剑,泪洒当场。
    他赤着脚,一身白色的睡衣上满是鲜血,他举起剑,不顾手臂撕裂的伤口。
    他高喊着。
    “杀!”
    “蒲大人!”
    背后的阴帅急匆匆地赶来,这蒲定波,可是上头紧急通知,明令要求要他带走的人,如此人才,是不可以白白丧生于此的。
    可路上突然被不长眼的蜉蝣阻了一阻,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只是一个晃眼的功夫,蒲定波人就已经不知道跑去哪儿了。
    “给我找!一旦要找到蒲定波,找到之后,马上制服他带走!”
    后面的幽冥们匆匆地解决了蜉蝣的杀手后,齐齐听令,义无反顾地冲入了前方的战场之中寻找蒲定波。
    大凉建武二十二年春,原本驻守于祁连山上的卫军突然出关,兵分三路,直扑燕州。
    作为边城,同时也是呼兰郡郡城的郡城,防守该是极为森严的坎蒙安,在一天夜里被卫国将军谢厚胤所率之部趁着夜色突袭,坎蒙安的守军竟然只坚守了不到两个时辰,甚至连附近的援军都没等来,便匆匆告破。
    坎蒙安新任总兵战死当场,驻守于此的熊罴军全军覆没,无一人投降,无一人逃走,无一人生还。
    坎蒙安郡守蒲定波孤身冲入敌阵,被乱刀分尸而死,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坎蒙安全城百姓都被谢厚胤所率骑兵驱逐而出,伤亡倒是不多。
    谢厚胤用驱赶牛羊的方法驱使坎蒙安百姓南下,用他们的肉体冲击敌营,趁着对方打开城门,依次核查,让百姓们排队入城的瞬间,再从后方一拥而上,百姓们受惊,慌乱无比,全部拥堵在门口,城门闭合不得,很快便被谢厚胤率军赶上,待得杀光所有守军之后,再继续驱赶百姓南下。
    三日之内,谢厚胤部连战连克,未逢敌手,尽取呼兰十三县!
    文中战歌抄录自蒙古族远古民歌《札木合的战歌》,见于《蒙古秘史》第三卷1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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