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兮兮的粘稠泥浆里,一颗已经完全被还带着缕缕血丝的泥水给糊住,看不起面容的头颅,正安静地倒在上面,一动不动,无人去管,也无人去看,顾玄知道,这支军队的精气神,其实从这一刻开始,便已经彻底地垮掉了。
    整整驻扎了四千人的偌大的营地里,面对着人数不到自己这边三分之一的敌人,却是选择直接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向对方投降,整个场面变得鸦雀无声,因为任何还想负隅顽抗的,此刻都已经倒在了血泊和泥浆混杂出来的污水之中,他们瞪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四周那些脸色苍白的,惊慌失措的,毫无斗志的,心神已经完全被对方所夺的同伴们,死之前又该是什么感觉呢,或许还有不甘,或许还有后悔,可都已经晚了。
    做出了什么选择,自然就应该承担什么后果,这就是世道的公平,事后的后悔,只是徒劳增加的痛苦而已。
    见到这些人竟然如此软弱,连一点基本的骨气都没有,顾玄也终于是在暗中松了口气,他先是松开手,放走了一直用左手按着的可怜虫,然后转而用刀指着对面的众人,高声下令道:“都起来,随本王一起走!”
    正在这时,颇有些莫名其妙的,原本安静在地上跪着的人里,竟然有人带着哭腔叫嚷了起来。
    “别杀我!我爹是京兆尹!”
    更可笑的是,有人这样一开口之后,连带着其他人也全都跟着一起叫了起来,一个二个的都在急匆匆地自报家门,似乎深怕对方不信是的,还有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向顾玄做保证,更远一点的地方,因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没有办法,还在跟四周满脸疑惑之色的罗刹族们不断地比划解释着。
    “我爹是光禄寺少卿啊,求你了,别杀我!只要不杀我,要什么我爹都能给你!”
    “别听他的,我爹比他爹官大,他是左仆射,求求你们了,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我家有钱,黄金,珠宝,你要什么都可以,求求你了,我家就我一个,求求你别杀我!”
    “呜呜呜,求你了,求你了!”
    顾玄开始微微一愣,但下一刻便已经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帮人以为自己要他们走是要找个地方杀了他们,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呵斥这些吵吵闹闹个没完的战俘们一番,突然心念一动,想到了一事,转而放松了语气,安抚道:“吾乃河东郡王顾玄,诸位只管放心,只要诸位之后乖乖的,听本王的命令,不要做一些过激之事,本王敢担保诸位平安无恙。”
    见他已经开口了,整个嘈杂的场面顿时一静,虽然这些人都不认识他,但好歹“河东郡王顾玄”这六个字是听明白了的,这到底是个什么身份,这帮人还算清楚,这样一尊大神嘴里说出的话,那总归要比战场上那些拿说话当放屁,将出尔反尔粉饰成兵不厌诈的兵家人要可信多了,哪怕他刚才凶起来的样子,比那些杀人狂魔都还要让人感到畏惧,但这时候他一笑起来,却仍然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等到人群终于镇定了下来之后,便有人怯生生地开口问道:“我,我相信您,但您要带我们去哪儿,做什么?”
    他一说完,其他人也都带着有些畏怯但又有些许期盼的眼神望向了顾玄,因为这的确是他们眼下最关心的问题,毕竟在很多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战场上的俘虏那都是一用完马上就杀的,不可能留着浪费粮食,但他们可不想马上就死了,那样的话,还不如再捡起刀拼了。
    顾玄微微一笑,好言宽慰道:“放心,首恶已经伏诛,本王不会牵连其他人的,更何况杀了你们对本王又没好处,都别再问了,等下去了便知道了,本王最后再说一遍,将手上的兵器放下,列队随本王走,本王以性命担保,尔等只要听话,事后必然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
    这一席话,恩威并济,开头就以尉迟立德的死先恐吓了对方一番,打消对方反抗的念头,然后又好言相劝,保证这些人的安全问题,免除了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一来一去,面前的人都跟同伴们一样,默默地低下了头,绝了再想其他的心思,跟着前面的人,开始朝着营门口的方向移动。
    在河面看起来已经比夜里平静了许多,只是仍然因为掺杂了太多上游流下的泥沙而显得十分浑浊的卫河岸边,留守原地,看管整整一万五千人的蓝云轩,已经开始在指挥着渡河的准备事宜。
    实实在在地说,其实整个渡河的过程中,最难的,不在于如何横渡这片波涛汹涌的江水,而是如何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渡过这这片好似一头噬人猛兽的江水,现在敌人暂时是没了,那等于说最大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渡河的难度其实就下降了很多。
    况且先前是因为要尽快地让这五千人的先遣队迅速渡河,所以只能是赶工去建造最为简单的木筏,简陋到可能随便跟水里的什么东西撞一下都会自动解体的那种,正因为他们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制造足够安全,能保护船上人性命的大船,再加上罗刹族自身全都不识水性,晚上漆黑一片,又什么都看不清,所以渡河的损失才会如此惨重。
    但现在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大白天的,虽然河水依然很湍急,但最阻挠人的冷风冷雨都已经不见了,阴沉沉的乌云也消散得差不多了,一眼望过去,可以轻轻松松地看得见对岸的情形,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渡河的工具,乃是两艘结实稳固的大船,虽然不至于说一次性可以运上数百人,但这种能容纳几十人的大船,只要小心一点,就已经足够在这片江面上横行了。
    至于为什么要叫走那些俘虏们,也是因为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投降的人嘛那也不能浪费了,所以顾玄马上带他们离开了营地,让他们前往悬崖边上做苦工,用临时拆了营地的帐篷才编制而成的篮子和长长的绳子将人给钓上来。
    不想做也不行,风水轮流转,顾玄镇住了他们之后,所做的一件事便是收缴兵器,连手上的刀都没了,还拿什么跟人家斗呢,而且这种事,其实就怕有第一个带头的,只要有一个先跪下来了,其他人基本上也会跟着跪下来,尤其是这些没出息的软骨头,为了活命,那是什么都会干的。
    为了保证安全,同时也是为了效率,这些二世祖们被分成了五人一组,开始在悬崖边上用绳子拉底下的人上来,而在刚才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折损了三百人的一千多个罗刹族们,就握着弯刀在旁边看着,作为监工。
    仍旧穿着一套浅蓝色的文士服,只是将袖子和腰摆扎了起来,方便行动的蓝云轩,是第一批上来的人,看他那一副云淡风轻,毫无惊讶之色的样子,似乎是早早的便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
    他这边刚一出现,顾玄见状,在跟手下人稍微吩咐了几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走上去,与之到了另外一边细谈。
    顾玄首先与之见礼,整个人也显得轻松了许多,笑道:“先生果然是神机妙算,竟然连敌人营地的位置都推算得一清二楚,本王着实是佩服备至啊!”
    蓝云轩不敢怠慢,先回以大礼后,却是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地道:“非也非也,属下可不敢窃取他人的功劳,这其实是有人特意将此情报传来,只是先前没有立即告知,还请王爷恕罪。”
    说罢,再度长揖及地,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那就是忘了而已,可往大了说,那就是故意欺瞒,妄图置主子于险地,不管主子自己生不生气,底下的人当然该首先请罪。
    顾玄又岂是小肚鸡肠之人,固然知道了此中实情后有些不悦,但也并未生气,只是摆了摆手,语气稍稍郑重了一些,道:“先生不必挂怀,更不必说什么请罪不请罪的,先生先前不说,自然有先生的道理,只是本王确实好奇,到底是谁送来的情报,难不成是天罗的人?”
    在他看来,能有这么大本事,在敌国腹地,仍然隐藏得如此之好,并且可以从容地给自己送来情报的,也就是天罗的人才能办到了,况且这一切,其实他一直都只是看做顾苍为自己布置的考验而已,故而他只会逢山开山,逢水搭桥,绝不会退缩一步。
    没想到,蓝云轩却是不答此问,反倒是一句话岔开了话题,看着远处,一边抚须,十分赞赏地道:“王爷这次留下这些人,是对的。”
    顾玄没有细问下去,而是跟着点了点头,嘴角一翘,开口道:“是也,先前他们为了能够保命,拼了命地自报身份,本王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可都是卫国的官宦子弟,一个个的非富即贵,背后的家族在卫国的势力极其庞大,一旦拿捏住了他们的性命,以此作为要挟,就不怕他们不就范,若是真的一刀杀了他们,卫国人众志成城,一心死守,倒也是个麻烦。”
    一国京城,那可不比顾玄在边关三箭便破开的乌山县,京城的城墙高耸,城门十分牢固,对方如果真的是铁了心地据城死守,以自己手上的军备来说,是很难一鼓作气攻下的,所以这一战之后,顾玄其实自己都有些不懂,为何敌人一定要出来拦截自己呢,难道仅仅就是为了不让自己渡河,在卫国腹地,富饶的卫州大地上造成更大的破坏吗,难不成他们不明白,只要前线赢了,这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情么?
    但想不通的事,也不必多想,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足够了,他倒不会转牛角尖,只是哪怕聪慧如他,也不会想到留眼前这些人一条性命,到底能在之后产生多大的帮助。
    “接下来的路,那就是一马平川,再无阻碍了,只是不知,凉州的战事又该如何。”
    蓝云轩稍微感慨了一句后,却又有些忧愁,但转瞬间,一想到那个人神鬼莫测的手段,突然便放松了下来,是啊,连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事,他都能安排的如此清楚,又怎么可能对前线的战事束手无策呢?
    如果有可能,倒是真想见他一面,如果能再说上几句话,那就更好了,不过以他的身份,应该是很难了,嗯,倒也有机会,只要自己能够跟好这位,将来肯定是有机会的,蓝云轩如是想着。
    这一边,人上来的越多,这些二世祖们心中那点仅存的斗志就越低,这些养精蓄锐的罗刹族战士们,一看就与先前那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对手不一样,真要反抗,肯定不是对手。
    绝了反抗的心思之后,他们手上的效率也加快了不少,或许都试图在那位河东郡王的面前留个好印象,好留住自己一条命吧,再加上先上来的罗刹族战士们也能帮手,故而仅仅只用了一个白天的时间,这一万五千人便已经成功地全部渡河登岸,只是中途因为绳子不慎断裂了,摔死了几个倒霉蛋罢了。
    至此,顾玄手下的所有人马,皆已经渡过了卫河,前方大路,已是坦途,敌人另外六千人马,不过都是马路上的石头罢了,一脚便可以轻易地踢开,进军卫国京城,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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