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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