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平夷卫指挥使叫李玺,山东人,十年前调过来的——贼妇米鲁作乱,云贵交界地区的军官,要么当即战死,要么朝廷问斩,要么远戍海南。
    平夷卫石城也是重修的,原有城池被贼妇米鲁给毁了,连卫所军士都是从曲靖卫调来填充。
    就算不吃空饷,兵额都不足五千。
    毕竟曲靖卫自己也得留人,不可能全部调来,平夷卫这边撑死了两千兵员。其中一半还驻守在飞地,城内守军满打满算不足一千,抛去老弱病残顶多三五百战兵。
    这也是那些土匪嚣张的原因所在,山中土匪的数量,比平夷卫石城和平夷千户所的战兵加起来还多!打劫王渊的那些土匪,来自其中一个土匪山头,而且不是那个山头的全部,人家寨子里还留了一两百呢。
    李玺从山东调来云南之后,虽然也疯狂侵占军田,但对军户没有太大伤害。因为人少地多,之前的军户死光逃光了,现在每个军户都有田可种。
    军户们甚至招揽流民当佃农,一个个都成为小地主。
    “什么?张二麻子被杀了!”李玺猛然站起,随即大笑不止。
    那些土匪分为三部,分别占领三个山头。
    其中“镇三山”被推为共主,前不久进城尝鲜逛窑子,被手下跳反举报给抓了。这货山寨里本来就有女人,鬼知道为啥跑城里来嗨皮,反正现实就是如此扯淡。
    张二麻子,则是另一个山寨的二当家,手上也是有无数人命的。
    对于秦把头这种经常往返的商队,土匪们选择细水长流,只收些过路费就放行。但若遇到零散行商,又或者是生面孔肥羊,则直接就玩杀人越货。
    前几年,张二麻子甚至把一个赴任知县给砍了。上头怪罪下来,李玺不得不带兵剿匪,剿了好几个月没收获,李玺还因此吃了挂落。
    李玺真的不需要养寇自重,他家里有的是田地,过往客商的孝敬银子也多。如果能灭掉土匪,他能收的银子更多,利润都被那些土匪摊薄了!
    王渊等人被带进城中,李玺亲自出来接见。
    看到那些挂在马身的首级,李玺顿时笑开了花,对秦把头抱拳道:“果真壮士!”
    秦把头有些尴尬,解释道:“李指挥,匪首是这位王相公杀的。”
    王渊上前拱手,自我介绍道:“李指挥当面,鄙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王渊。”
    秀才杀土匪?
    李玺以前住在山东,他印象中的秀才都是弱鸡。即便来了云南十年,也没怎么接触过贵州秀才,只是听说贵州秀才身体比较健壮而已。
    认真打量一番,只见王渊衣服上满是血迹,脸上溅的血也没擦干净,肩膀包扎似乎还受了伤。王渊背上有一把制式弓、两袋箭矢,腰间还挂着一把长刀,若非头上戴着方巾,一眼看过去更像是武人。
    即是秀才,那就更值得多说几句了。李玺拉着王渊的手说:“文武双全,果然不凡。不知是怎么斩杀张二麻子的?”
    秦把头笑道:“禀指挥。当时我们行走于谷道,遭到六七十个土匪埋伏。前后路都被堵截,山坡上还有土匪搭弓箭、投落石。王相公纵马飞驰于陡坡,一箭射杀匪首,又策马斩杀三名挡道土匪。复冒箭雨策马冲上坡顶,将大半土匪冲杀败逃,接着又杀向谷道,阵斩二匪,逼得剩下的土匪跪地求饶。”
    李玺听得瞠目结舌,他对那边的地形非常熟悉,完全可以在脑海中复盘整个战斗过程。
    这他娘是秀才?
    是关二爷再世吧!
    李玺又向王渊身后的骏马望去,一眼就认出是水西马。而且是极品水西马,普通水西马根本长不到那么高,怕是价值上千两银子。
    秦把头又指着周冲说:“李指挥似乎不信。这个少年也是土匪,本来已经逃掉了,只因崇敬王秀才勇武,主动折身投效为奴。李指挥可以问问他,就知道我是否虚言。”
    周冲立即跪地磕头,说道:“秦五叔说得句句属实!”
    土匪投效秀才这种事儿,李玺也懒得管。他本来只想跟王渊瞎扯几句,然后把土匪的首级弄来,但现在却改变了主意,打算跟王渊结交一番。
    拥有一匹极品水西马,怎么可能没点背景,只这个就值得结交。
    连称呼都变了,李玺热情道:“王相公若不读书,必为一员猛将!可是贵州卫所子弟?”
    王渊笑着说:“我不是卫所出身。但我的同伴李应李良臣,却是贵州李总兵家的三公子,他也手刃了三个土匪。”
    “见过李指挥。”李应上前说。
    一听是贵州总兵的儿子,李玺态度更加热情,拉着李应的手说:“虎父无犬子,李公子果然英武了得。你我都姓李,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
    双方寒暄几句,王渊突然说:“李指挥,我们还有几位伤员,不知可否请城中医者先行救治。”
    “应该的,应该的,”李玺哈哈笑道,“王相公肩上的伤,也需重新包扎一下。”
    在医治伤员的时候,那些土匪首级,以及俘虏的活土匪,全都移交给平夷卫。
    明代计算军功,分为“首功”和“战功”,“首功”便是生擒或砍头的数量。首功又分四等,依次为北边、东北边、西南边和内地反贼,此外还有倭寇和流贼等次功。
    土匪的脑袋,无法计算军功,除非这些土匪攻城造反,又或者壮大到惊动朝廷的地步——养寇就是这样来的,不把土匪养大,剿匪连军功都没有。而清缴小型土匪团伙,顶多能在履历中多几行字,只能算武官升迁的辅助材料。
    相比而言,文官更喜欢剿匪,实打实的政绩嘛。
    但是,张二麻子曾经杀过赴任县官,属于朝廷通缉的大盗,李玺还因剿匪不力吃了挂落。张二麻子和土匪首级,可以用来应付差事,弥补李玺曾经的过失。
    土匪脑袋,李玺派手下移交官府。而活着的土匪都是劳动力,全部留下来种田,给军户们当佃农。
    李玺亲自拿出一百两纹银,交给王渊说:“王相公,这张二麻子是上了海捕公文的巨匪。我先把赏银垫付给你,省得你再去官府走一趟。”
    明朝官府非常喜欢悬赏,特别是谋反和大逆罪,若能抓住悬赏对象,平民直接给文官做,小兵直接当军官,而且可以获得悬赏对象的全部财产。
    “好说,谢过李指挥,”王渊自己取出一锭银子(五两),剩下的交给秦浩,“秦把头,五十两分给死去或受伤的兄弟,其余四十五两所有人平分。”
    秦把头抱拳道:“我代大家谢过王相公。”
    “重义轻财,好汉子,哈哈!”李玺大笑,更觉王渊不凡,今后肯定是大人物。
    当晚,李玺请王渊、秦把头和生员们喝酒吃饭,脚夫和书童们则在客店食宿。
    悬赏银子撒出,个个都能分到一两有余,那些受伤的拿银子就更多。王渊的威猛早就令人折服,此刻又仗义疏财,不管是生员、书童还是脚夫,都对王渊没有二话,提起来就是竖大拇指。
    夜间,脚夫们住的是大通铺,好几十人打地铺睡一间房。
    那汗水混合臭脚丫的味道,让田秋直犯恶心,但为了明天继续赶路,还得捏着鼻子在这儿睡觉。
    田秋就是历史上,成功让贵州自开乡试的那位。他虽然籍贯思南府,却非思州田氏土司后裔,而是明初从江西吉安迁来的。《桃花扇》中强娶李香君的南明权臣田仰,便是田秋的不知道多少代子孙。
    田秋的二哥、父亲、爷爷、曾祖,全都在各地当老师。他大哥是举人,就在曲靖府当通判,再往前走两三天便能到达。
    前两天,田秋也遇到土匪,只不过当时领头的是大当家,而非张二麻子那个二当家。
    土匪想把田秋绑票上山,田秋奋力挣扎,结果将土匪激怒。他的书童被当场砍死,田秋在掳往山寨的途中,从岭头跳下一路滚到山底,受伤晕厥整整一天才醒过来。
    他的书童没了,坐骑没了,应考书箱也没了。
    银子,当然也没了。用腰带在当铺换了几十文钱,只能住平夷石城的大通铺,田秋打算到曲靖找大哥接济一下。
    “我是亲眼看到的,王相公一刀砍过去,土匪的脑袋都飞了,脖子喷血一丈高,身子站在原地还不倒。”
    “是啊,好快的刀法!”
    “何止刀快,那匹马也快。那种陡坡,人都不好爬,王相公骑着马跟飞一样。飞起来七八丈高,还没等落地,就一箭射死张二麻子。”
    “你就吹牛吧。那马又没长翅膀,还飞起来七八丈高,摔也得摔死。”
    “你还别不信。王相公骑的是水西龙马,几千两银子一匹,可以飞起来好几丈!”
    “真的?”
    “假的,哈哈。你别听刘三胡扯,当时王相公的马只跳起来一丈高。”
    “一丈也不得了啊。”
    “那是踩着大石头往下跳,不算稀奇。王相公真正厉害的,是山上好多拿弓的土匪,射箭就跟下雨一样。王相公单枪匹马,从下面就敢往坡上冲,舞刀把射来的箭全部砍飞……”
    “没有全部砍飞,王相公肩膀中了一箭。”
    “对,肩膀中了一箭。王相公受伤还不停,骑马直冲到坡上,一个人砍翻二三十个土匪。这还没完,只听王相公一声大喝:‘黑山王二在此’,就骑马冲到官道上,一刀一个,杀得遍地尸首,把剩下的土匪吓得跪地求饶。”
    “王相公不仅威猛,而且还仗义得很。悬赏银子一百两,他只自取五两,剩下的都拿来分了。我都分到一两银子咧!”
    “你们运气可真好,遇到王相公是一条好汉。”
    “……”
    商队脚夫也没啥娱乐活动,躺在大通铺各种吹牛皮,把其他旅客听得啧啧称奇。
    这些商旅南来北往,估计再过两三个月,王相公的大名就能传播四方,连各地土匪都知道有个叫黑山王二的杀神。
    不止是商旅,此刻平夷卫的官兵,也在议论纷纷,主要还是王渊杀敌的过程太过牛逼。
    田秋亦是心驰神往,不由出声问道:“那位王相公叫什么名字?”
    一个脚夫自豪道:“王渊,咱们贵州的神童,布政使老爷还专门给他作了神童诗!”
    “可是写《临江仙》那位王渊?”田秋惊喜道。
    脚夫没听明白:“啥是《临江仙》?”
    田秋懒得理会这人,自言自语道:“如此神仙般人物,吾定要去见识一番!”
    (之前查资料查错了,平夷卫查成了平越卫,因此把指挥使搞成姓王,已经改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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