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凌晨两点。
    一个十二三岁的书童,扛着箱子跑来:“少爷,考箱!”
    王策借着烛火,打开考箱又检查一遍,肯定再无疏漏才交给书童。
    宋灵儿依旧大大咧咧,拍着儿子的肩膀:“考试不要慌,没什么大不了。一个童子试而已,今年考不中,明年继续考就是。”
    “阿妈,我不慌。”王策笑道。
    黄峨、夏婵、香香都在场,几位姨娘各自准备了吃食。一股脑塞给书童,可怜那书童还是孩子,根本扛不了这许多零碎。
    早就做了管家的周冲,主动前来帮忙,将各种饮食都挂在自己身上。
    王渊传授经验说:“进考棚之后,钉好油布就睡觉,天亮自有军士把你叫醒。一定要睡足,否则头晕脑胀的,有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这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王策立即说道:“多谢阿爸指点!”
    “去吧!”王渊挥手说。
    大人们自去睡觉,就连宋灵儿这个亲妈,都没有陪儿子去考场。
    王策带着书童,身边跟着周冲,张慕远远缀着保护安全。
    京城的学童非常牛逼,直接借用会试考场,主考官乃正三品顺天府尹,只论官品已经跟王渊平级了。哪像地方学童参加童子试,全是正七品知县监考,穷乡僻壤甚至还得自带考桌。
    从家里到考场挺远的,需要从京城西北,一直前往京城东南,斜穿了整个北京城。
    等王策到达贡院门口,那里已经在排队入场。
    童子试而已,不需要脱衣服,在验明身份之后,随便摸几下就算已经搜身。
    也不提前安排座位,进去之后随便坐。由于礼部贡院非常大,根本不可能坐满学童,因此不会出现紧挨屎号的情况。
    王策随便选了个地方,拿出铁锤和钉子,搭着板凳在那儿钉油布。他牢记父亲的叮嘱,钉完油布直接睡觉,被人叫醒的时候已是天亮。
    考题是油印的,经过多年改良,高级货已经不容易脱墨,考生由此免受满手油墨的苦恼。
    京城的县试,需写两篇八股文,比偏远地方正规得多。不像王渊当初在贵州,能准确破题就算合格,两者难度相差迥异。
    县试没那么多讲究,不像考举人和进士,主考官必须坐在里面。
    王策正在阅读考题的时候,主考官已经在巡场了,背负着双手满考场转悠。王策只瞟了主考官一眼,便认认真真破题,因为那考官太熟悉,有时一个月能见两三次。
    主考官的名字,叫严嵩。
    严嵩之前是正三品通政使,去年转任正三品顺天府尹。看似属于平调,职权似乎还减弱了,但顺天府尹乃升迁跳板,今后要么转任地方巡抚,要么到六部做右侍郎,甚至可以直升左侍郎(这种情况很少见)。
    顺便一提,明代皇帝在天农坛有田地,每年都要装模作样亲自耕种,即天子劝农。而天农坛的皇帝土地,必须向顺天府尹缴纳赋税,表示赋税方面没有任何人可例外——官员和士子减税,都是有严格限制的,不是说做官就能全免,但实行起来被各种钻空子。
    严嵩在考场转悠了几圈,已经知道王策在哪儿,但他只当啥都没看见。
    顺天府尹不好当啊,要管的破事太多,认真起来很容易得罪权贵。他更怕天子御驾亲征,朱厚照每次外出打仗,压力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倒霉催的顺天府尹!
    严嵩的上上任叫胡宗道,因为朱厚照亲征宁王,顺天府尹必须负责征召民夫,还要为数万大军征集粮草。当时才跟蒙古小王子打了不久,顺天府百姓早已不堪承受,京畿之地被搞得盗贼四起。转眼间皇帝又要亲征,顺天府尹胡宗道,竟然因为压力太大,活生生忧惧而死。
    严嵩现在很头疼,因为他听王渊说,皇帝今年似乎又要亲征,让他提前做好各种准备。
    准备尼玛,严嵩很想骂人,这个皇帝太难伺候了。
    回到正堂,严嵩坐那儿喝茶看书,只等着学童们过来交卷。
    大概晌午时分,终于有学童交卷,严嵩稍微有些失望,因为第一个交卷的并非王策。
    县试提前交卷者,拥有巨大优势,可以请主考官进行面试,主考官感觉满意当场就能通过。
    严嵩快速浏览此人的文章,又随便出了个对子,笑问:“你多大了?”
    那学童说:“禀府尊,十四岁了。”
    严嵩颔首道:“回去用功读书,准备四月的府试,到时候还是我当主考官。”
    “多谢府尊提携!”那学童大喜,因为他已经面试过关了。
    又面试了两个学童,王策终于第四个交卷。
    严嵩拿起王策的答卷,只看第一行,便笑道:“好大的口气!”
    这次县试出了两道小题,第一题是:文不在兹乎?
    成语“斯文在兹”就出自这句,孔子被尊为“大成至圣文宣王”,也跟这一章的内容有关。此题可以写得很大,也可以按朱子章句解读,熟读《论语》的学童都能作出文章。
    而王策是怎么破题的?
    这小子直接来一句:“道之将废也,存亡续绝,舍我其谁?”
    严嵩仔细读完全篇八股,考教道:“朱子章句说,此‘文’乃礼乐制度,是孔子的自谦之辞。你好像不怎么赞同?”
    王策回答道:“先生说,此‘文’乃‘道’,朱子的批注有些多余。”
    严嵩笑问:“你的老师是谁?”
    王策答道:“杨讳慎公(杨慎)。”
    严嵩又问:“你父亲如何解读?”
    王策说道:“父亲与先生的解读,大同而小异,都认为此处之‘文’指‘道’。父亲说,孔子敢作敢为、当仁不让,宋国的桓魋要加害孔子,孔子直言自己承担了天赋使命,定然可以逢凶化吉。孔子在此处遇到危险,怎么可能突然自谦?朱子以己度人,把孔子的格局看得太小了。父亲还说,‘文不在兹乎’这句,孔子有着舍我其谁的气势,怎么可能一边拍胸脯自夸,又一边用辞自谦呢?”
    严嵩再问:“何为道?”
    王策回答:“孔子曰仁,孟子曰义。”
    严嵩微笑再问:“那你觉得是仁还是义?”
    王策突然反问:“府尊为何要挑一个呢?仁义可双全矣。”
    “哈哈哈哈!”
    严嵩捋胡子大笑,把王策的文章放在最上边,赞许道:“汝有乃父之风,吾拭目以待耳。此篇八股,当为第一。”
    这倒不是徇私,而是王策的文章确实不俗。虽然用辞浅显,朴实无华,八股结构也有些松散,远不如王渊少年时那样丝丝入扣,但胜在大气蓬勃,而且英气逼人,就像一把脱鞘而出的锋刃。
    以文观人,可知根底。
    “道之将废也,存亡续绝,舍我其谁?”——这种八股破题,别说是小小学童,就连成年士子都很难写出。
    反观第一个交卷的学童,破题为“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意思是:礼乐即将崩坏,孔子都在自我怀疑。
    一个是礼乐崩坏,自我怀疑;一个存亡续绝,舍我其谁。
    格局之大小,高下立判!
    王策谢过府尊提携,便收拾考箱离去。
    严嵩感慨道:“虎父无犬子,此子挥斥八极,又是一个王二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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