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阜妄称儒家圣地,尼山书院和洙泗书院,从元代一直延续至今,再加上生员名额很足,按理应该进士辈出才对。
    可是,终明一朝,曲阜总共只有十六个进士。
    从大明开国,到王渊秉政,曲阜仅有七个进士,其中魏家就占三个。更有趣的是,魏氏主宗已经举家搬去济南,不愿留在曲阜跟孔门挨在一起。
    剩下的四个进士当中,孟家又占了两个。一个官至布政使,一个官至南京尚书,都死去不到十年时间,孟氏也算曲阜望族。
    如此地方望族,偏偏孟家势力,居然无法扩张到村外。
    没办法,孟家距离鲁王府只有十多里,距离衍圣公府只有二十里。周边的良田,早被鲁王和孔家占得差不多,连出两位朝廷大员的孟家被堵里头了。
    曲阜,胡家庄。
    已故南京刑部尚书孟凤的墓前,松柏郁郁葱葱。
    其子孟芳结庐守丧,已经足足五年,如今干脆把妻儿接来,就住在父亲的坟墓附近。他在墓前讲学授课,族内子弟纷纷跟从,族人不断朝这边搬迁。历史上,数十年后,这里居然形成孟家林村,把原有的胡家庄村给吞并了。
    “兄长,官府派人清田来了!”族弟孟兰奔来相告。
    “让他们清田便是。”孟芳微微一笑,继续给族内子弟讲课。
    孟兰幸灾乐祸道:“戚通判威风得很,身边跟着一百壮士,皆棉衣长剑,正在与胡家对峙。”
    胡家,是胡家庄第一大族,世代依附于鲁王,属于地方豪强势力。
    连出两位朝廷大员的孟家,别说影响力不能出村,便是在村内都被胡家给压制。
    孟芳奇怪道:“棉衣长剑的壮士?”
    孟兰说道:“也不知是何来历,反正那一百壮士,皆着朴素棉衣,个个腰间挂着长剑。他们纪律严明,沉默寡言,若是临阵杀敌,恐怕都能以一当十。”
    孟芳起身说:“我去看看。”
    孟氏子弟们也不读书了,纷纷放下书本,跟着孟芳一起过去。
    只见村口处,胡家的家族武装,正在跟戚贤带来的人对峙。双方似乎谈判破裂,已成剑拔弩张之势,随时可能爆发血腥厮杀。
    为啥一个村中豪强,敢聚众阻挠官府?
    因为破罐子破摔!
    鲁王在运河私设钞关,当然不可能直接派王府侍卫,那就需要地方豪强提供武力。就算朝廷调查,鲁王也能推逃罪责,把黑锅甩给那些豪强就行。
    胡家不但出人帮鲁王看守钞关,还在兖州府城有产业,甚至暗中为鲁王搜罗美女。
    鲁王案发,已进入三法司复审环节,胡家有十多个族人被下狱审问。说实话,胡家已经离举族流放不远了,现在又被戚贤带人清田,干脆聚集人手胡闹一拨。
    “锵!”
    戚贤拔剑出鞘,高呼道:“诸君,随我灭此暴力抗法之辈!”
    一百物理门徒,齐刷刷拔出长剑。
    而戚贤带来的数十衙役,明显有些出工不出力。让衙役对付豪强,能跟着你出城就不错了,别指望他们能起到多大作用。
    至于官兵,戚贤只是兖州府通判,没有权利调集官兵出面。
    一百物理门徒,皆沉默不语,双手握着长剑,朝三百多豪强武装杀去。他们前进的时候,不疾不徐,不喜不怒,完全视敌人如无物。
    这三百豪强武装,除了没有弓弩和盔甲,全都拿着刀剑等铁制武器,可不是济南那边的几千暴民能比。
    一百物理门徒,一步一步接近,一步一步加速,从刚开的缓慢前进,渐渐变成大步冲锋。
    三百豪强武装,明明人数占优,却下意识往后退,还没交战就已经胆怯欲逃。
    “杀!”
    齐声爆喝之下,一百物理门徒,冲进三倍于己的敌阵。
    赶来看热闹的孟芳,以及身后的孟氏子弟,顿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只接战的一瞬间,人数占优的胡家暴徒,就被冲散阵型胡乱逃窜。
    一百物理门徒,轻伤都没出现,丝毫未损的逮着三百多人追杀。
    追赶一阵,那些衙役帮着捆人,然后押回兖州府大牢听审。
    一百物理门徒收剑回鞘,齐刷刷拿出弓尺和绳尺,就这样带人分组清田,似乎刚才啥事儿没发生。
    孟芳好奇的跟过去,发现这些人小心翼翼,生怕踩坏了田亩庄稼。
    戚贤走过来,对头戴方巾的孟芳说:“在下兖州通判戚贤,敢问朋友尊姓大名。”
    孟芳拱手还礼:“曲阜孟芳,正德十七年举人。”
    “原来是孟兄当面,”戚贤掏出五块银元,说道,“时日已晚,再过一个时辰就天黑了。能否劳烦准备一些饭食,再安排几间民房,银钱我们肯定照付。这些是定钱,多退少补。”
    孟芳接过银钱说:“此事好办。”
    戚贤说道:“饭食不需丰盛,饱腹即可;民房不需华丽,避风就行。”
    孟芳立即让族人去安排,自己则留在村口,观察戚贤清田。只见从头到尾,那一百物理门徒都不废话,而且丝毫没有踩踏百姓庄稼。
    天色渐黑,众人在村中聚集,围着篝火开始吃饭。
    戚贤笑道:“诸君,一人只饮一碗酒御寒。莫喝太多,免得误了明日清田。”
    “一碗足矣。”
    “师兄勿须多言,我们省得。”
    “今日杀贼痛快,我先干了!”
    “有酒不可无诗,谁来吟唱助兴?”
    “……”
    白天沉默寡言、勇猛杀贼的物理门徒,到了晚上突然活跃起来。甚至有人拔剑出鞘,一边喝酒助兴,一边弹剑高歌。
    酒足饭饱,众人列队,井然有序的前往民房睡觉。人多有点挤,他们也不计较,好几个人躺一张床,从头到尾都不去骚扰百姓。
    孟芳全程旁观,内心大为震撼。
    这一百人,懂战阵,不畏死,知算学,晓诗赋,似侠士,严纪律。还能与民相善,能忍受粗食劣酒,能安卧陋室破屋!
    回到家里,孟殊兴奋说道:“父亲,那些壮士有侠义之风,皆非寻常之辈也。孩儿打听过了,他们都是物理学派弟子,以匡扶天下、利济万民为己任。”
    孟芳感慨:“这哪里是什么物理学派,分明就是墨家子!”
    “墨家子?”孟殊没听明白。
    孟芳说道:“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今日那一百壮士,观其言行,察其气质,恐怕也都是死不旋踵之辈。”
    孟殊拍手说:“大善,恨不能附其尾也!”
    孟芳拍打儿子的肩膀:“好生读书,考科举为上。”
    孟殊却问:“父亲,墨子之下,为何有诸多死不旋踵之辈?”
    孟芳回答:“他们恪守墨家道义。”
    在明代,知晓墨家理论的已经很少,许多士子甚至都不知道曾有墨家存在。
    孟芳却是熟读典籍的,便给儿子讲述兼爱、非攻、节用、天志等墨家思想。他说:“这一百壮士,非攻我没看出来。兼爱、节用(节俭朴素)、天志(掌握自然知识)却明显得很,全是那墨家做派!”
    孟殊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越听越喜欢:“照父亲所言,墨家都是义士啊。”
    “确为义士,”孟芳唏嘘道,“《吕氏春秋》所载,墨家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裂玉为信。阳城君事败而逃,楚王要收回其封地。孟胜得不到另一半璜玉,难以完成诺言,于是自刎而死。其弟子殉死者一百八十三人。墨家子殉死,非殉师也,非殉城也,乃殉义也。”
    “壮哉!”孟殊听得热血沸腾。
    当晚,少年孟殊翻出祖父遗物,那是一把文士剑。
    翌日清晨,他穿上棉衣,腰悬文士剑,早早来到戚贤屋外。在戚贤开门的瞬间,孟殊立即跪下:“曲阜孟殊,愿入墨家门墙!”
    戚贤莞尔一笑:“我等是物理门人,不是墨家子弟。”
    孟殊改口道:“曲阜孟殊,愿入物理门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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