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被点名上场的是悯生,而且还是被南海的释空法师所亲点……南海释空法师也是业界鼎鼎有名的人物,他能亲点悯生,是看得起悯生,也是看的起无量宗,总之,压根就是没有给人留出拒绝的余地来。
    可是悯生这个时候早已经恹恹,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要离开无量宗的事情了。莲叶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本不欲多留,但是恰逢这个佛界盛会,师傅苦苦相留,他根本不可能一走了之。
    但是他根本没有用想到自己会被点名,被点了名,就意味着需要下场辩法。
    其实自从悟生出事之后,他就很少再和别人辩过法了,总害怕会出现像往常那样的事情,若是他此次下了场,又难以自控了,这可怎么办?
    悯生根本就不想去。
    但是无觉却说让他非去不可,他若是不去,人家就会以为是无量宗怯了场,无量宗几千年的名声,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再加上若是被这场盛会沸沸扬扬的传播开来,这就会是无量宗的污点。
    悯生没想到在众僧眼中,会将这样一场佛辩会看的这样严谨重要。在他看来,这场佛辩会便是赢了,所得来的虚名也不过尔尔,有这名声也好,无这名声也罢,众僧的修行在己,毁誉由人,难道还能坏了自己的修行不成?
    但是无觉却斥道:“祖宗留下来无量宗的基业,怎么能毁在小辈的手里?”
    行吧,去变去了,悯生又想着,那在辩法的时候,不要太争强好胜便也是了,控制好分寸,不与别人争斗到底。毕竟无冤无仇,到时候,想必也不会出现像悟生那样的状况。
    无觉仍说不行,要求悯生必须要抱着必胜的决心才能去参加那场佛法盛会。
    其实南海的释空法师算得上是长辈,输给他并不丢人,可是无量宗从没有人输过,也绝不会有人输过……悯生觉得有些烦躁,勉强应了下来。
    无量宗众僧将这场法会看的极其重要,大概是觉得悯生虽然答应了,答应的也是勉勉强强,仍然再需要嘱咐他几句。于是往日里看不见人影、并不太喜欢看见悯生的无量宗诸位守山和尚、诸位长老都来寻了一趟悯生,甚至连他无法师叔那个无法无天的家伙也来劝了他一回。
    这倒当真是让悯生觉得有些好笑了。
    无法知道悯生的心思,也是少有几个知道悯生伤了无相的人,他倒是并不会指责悯生,只是一想悯生要离开无量宗,就知道他和无相之间的事情并没有得到解决,可是……
    “无量宗当然不能输!”无法如是说。
    悯生轻笑一声,道:“若是小师叔你来找我,也是想要劝我尽全力赢了那场法会,那便大可不必,我已经应下了师傅,定然是会尽力的。”
    无相狡黠一笑,道:“其实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无量宗内关心这场法会的大有人在,并不是只有我或者是你师傅。”
    悯生点点头,轻声道:“弟子明白的,这些日子我见到的诸位师叔师伯比过去二十年里加起来的都多,已经深刻的体会到了这场法会的重要性了。”
    无法却摇了摇头,一双清亮的眼睛像是狐狸一般的眯起来,看上去有一种聪明的狡黠,他看着悯生,轻声道:“不,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说的是,无量宗内关心这场法事的大有人在,其中也包括无相的。你师傅应当同你说过的吧,在他对你和莲叶做了那等错事之后,为什么还能让他再安安心心的待在山上呢?是因为他本性并不坏,事实上,无量宗是他生长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无量宗的发展与前途,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心里明白,你当然要为无量宗争光,可你不必这么轻松的说出来,这件事情可以成为你和无相谈判的一个筹码……”
    无法意味深长的笑了一声,轻声道:“在无相看起来,无量山是一个一尘不染的地方,他不想让任何人玷污了无量宗,也不想让无量宗的美名蒙尘,你现在若是去找他解开莲叶身上的阵法,我想,他是不会拒绝的!”
    悯生觉得,他这位无法师叔当真是跟寺庙里别的和尚是不太一样的,他有时候不太像一个和尚,有时候又好像有大智慧,总之,确实是应了“无法无天”的这个名号。一个正经的佛修,是不会想抓着一个把柄去威胁别人的,可是无法提出来的这个办法,偏偏悯生还觉得是一个好法子!
    悯生先去见了见莲叶,过去了这么多天,莲叶似乎是发现了他真的是一块木头,跟他生气实在是换不回来什么好,于是也便罢了,十分大方的原谅了他。
    悯生很是高兴,他这是今天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
    他先是像往常那样,为了莲叶一些灵药,又往她体内灌了一些灵力,然后摸了摸莲叶的头,轻声细语道:“我一会儿去见无相,请他解开你体内的阵法,之后,等这场佛法盛会结束之后,咱们就离开吧,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莲叶愣愣的看着他,她觉得今天的悯生好像有点儿不太对劲……怎么说呢,就好像是突然间开窍了一样。
    莲叶颇有些担心,她拿手背试了试自己额头上的温度,又摸了摸悯生的脑门,轻声道:“你没事吧,难道是发烧了?为什么突然要和我说这些?”
    悯生微笑着将她的手拿下来,紧紧的攥在手里,他其实是有些高兴的,就好像是在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忽然看见了光,有了一点点希望……他不想在挣扎了。
    悯生很快去见了无相,无相仍然是一副病殃殃的样子,他面色蜡黄,不太能站的起来,尚仍然需要卧床修养。
    只不过在看见悯生的时候,脸色要比以前更加难看。
    这也难怪,任谁看见眼前忽然站了一个曾经差点儿杀了自己的人,那个脸色都不会太好看的,悯生并不在意,更何况他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来看一看无相在他面前摆着的一张臭脸来的。
    悯生不打算多待,他简明扼要的说了自己的来意,然后满意的看着无相一张脸上变得僵硬又愤怒,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卑鄙!下流!无耻!”无相这样怒骂道。
    悯生点点头,道:“随你怎么说!”
    无法出的这个主意果真是可以的,无相被气的面色通红,但是仍然是松了口,愿意和悯生达成这样的一场交易,他说若是悯生愿意去参加那场佛辩会,并且拼尽全力为无量宗争光的话,他就愿意放悯生一马,替莲叶解开那个阵法。
    这个决定对无相来说,也许牺牲颇大,因为若是解开了莲叶身上的阵法,也就意味着他的高徒悟生从此之后又是病殃殃的一个,再也没办法修炼了。
    只是他这次竟然轻易让步,悯生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是他并不放心无相的口头承诺,他要无相答应现在就给莲叶解阵。
    最后两人各退一步,找无觉做了一个见证。无相答应,只要悯生一旦去个释空斗法,他就立刻开始替莲叶解阵,绝非虚言。
    无觉也觉得高兴,之后,他找到悯生,温声道:“既然你无相师叔已经答应了给莲叶解阵,你也没有必要再往山下跑了,安安心心的留在无量山上修行,百年之内,飞升真佛,指日可待。”
    悯生却摇了摇头,轻笑道:“师傅,徒儿心意已决,待这次佛辩会结束之后,就会带着叶子一起下山。”
    无觉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好像有些不太一样了,他敛眉问道:“你和莲叶……你待如何?”
    悯生没有答话,只是简短点了一下头。
    无觉忽然倒吸一口冷气,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面上的皱纹忽然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道:“你不能这样做,你是佛修,本该断情绝爱,摒弃七情六欲,一心侍奉佛祖,你怎么能……”
    无觉似乎是说不下去了,他只是震惊的看着悯生,难以从这个消息当中回过神来。
    可悯生并没有太多想要解释的,他只是抬眼看向茫茫天际,眼中多了一丝平静的坦然,他一瞬间像是悟透了什么似的,轻声道:“佛爱世人,也爱她。佛度众生,也度己。”
    他的心意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再也不会更改……这是他们之间的羁绊,这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的羁绊。
    无觉无话可说,他心中忽然涌出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可能还有一些失望。他自小将悯生教养长大,自然明白他的品性,这种决定,不是轻易就能得出来的,这样的感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的,可是……当初是他将悯生从莲叶身边带走,也是他将莲叶又带回到悯生身边……这其中,难道没有一些注定了的因果吗?
    ……
    琅千秋和聂冷川似乎都听的有些入迷了,琅千秋实在是没想到,那个她认为是“有真本事、大修为”的高僧竟然还有这么一段过往,实在是让人惊奇。不过她倒是没有太过惊讶,毕竟人有千相,便是佛修又能如何,悯生能做出什么事又不奇怪的啦。
    “后来呢,他们两个后来怎么了?”琅千秋着急的问道。
    “后来?”无觉轻轻叹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的笑容,低声道,“后来的事情,我想你也已经猜到了……说起来,我还能记得,那件事情过后不久,你师傅就带你来过无量宗,你不是见过悯生吗?”
    琅千秋点点头,仍然是有些不解,道:“见是见过的,可是那个时候已经距离他和南海释空法师的佛辩会过去了大概有十年之久了,而且那个时候他在无量宗里做扫地僧,并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要和莲叶一同下山啊?”
    “那个时候的佛辩会上还是出了一点事情,世人皆传是因为悯生杀生之像才导致了释空的劫难,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释空是坐化的,并不能怪罪到悯生身上……只是世人皆难辨真相,谣言流传出去,竟然坐实悯生杀生之名……”无觉苦笑一声,道:“那件事情之后,他确实是想要离开的,但是我知道不是他的错,一心想让他继续留在山上……你知道的,我是他的师傅,他向来都很听我的话。可是他尽管人留在山上,却再也不承认他是无量宗的弟子,每天只做些洒扫的工作,当年你幼时,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琅千秋又问道:“那你既然将他强留在了山上,那又怎么告诉我们他已经离开了?”
    无觉微微一笑,道:“琅施主不修佛,自然不明白,佛从不对你强求,佛只要你心甘情愿的皈依;你自然也可不必皈依,佛只想你觉得欢喜……可笑我是在十年之后才明白了这个道理,悯生那时候已然不愿意留在山上,我却强留了他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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