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沈嘉文已经担负起了家务活。这段时间父亲尤其大方,给了很多的生活费,让她每天都买新鲜的排骨炖汤。每天放学,她都会顺路去菜市场,买一些新鲜的肉类蔬菜,回来后清洗干净,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多放葱姜蒜能祛风,然后放进锅里炖得烂烂的。这个时间她就在一旁学习,完成作业。
    如果父亲回来得早,就由他送饭去,如果回来晚,这个任务就落到她肩上。
    拎着保温食盒,带去镇上的卫生院给母亲吃。
    她时常在门口看到,母亲坐在床上,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眼中流露出的温柔而慈爱的神色,与那种常见的疲倦和烦躁完全不同。
    母亲看到她来,有时会把婴儿放到她怀里,千叮嘱万叮嘱一定要好好抱着,然后才去上厕所。
    怀里的婴儿在熟睡。
    粉嫩嫩红扑扑的脸蛋十分漂亮,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还没长得很浓密,有时候打个哈欠,嘴角露出香甜的笑容继续安眠。
    有时候,他是醒着的。一双大且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晶亮的瞳孔中满是她的倒影,看着看着,或许会咧开没牙的嘴笑,伸出莲藕一般的小胖手来抓她。
    他凭什么这么信任她?凭什么这么理所当然?她并不喜欢他。
    并不是所有人都期待他的到来,起码她不是。
    父亲瞎猫碰到死耗子,运气来了挡不住,在沈嘉泽出生这一年中了大奖,然后开了个工厂,整天忙里忙外,脚跟不沾地。
    母亲生完孩子缓了过来,本想着生活变好了,终于不用再外出操劳了,可以在家照顾家庭,一些风言风语打乱了她的计划。
    男人兜里一有钱,就会变坏。况且父亲尚未发达的时候,就不是那种好的性子,混吃混喝的日子也不在少数。这下有了一些钱,被拮据的生活压制住的享乐主义就开始冒头了。
    他也不赌了,也不再大手大脚买彩票,就是沾上了女人。和工厂里年轻漂亮的女工勾搭上了,整天眉来眼去,乐不思蜀。
    母亲听了差点气出了病,在当地雇了个可靠的保姆,丢下孩子就驻扎在了工厂,把那个威胁到她地位的女工辞了。
    她的性子,也不是那种光吃醋不干事的女人,一来二去,也渐渐熟悉了工厂的业务。派单拉单等工作也干得得心应手,作风雷厉风行,硬是靠着不断学习,从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农村妇女成为了乡镇杰出妇女代表。
    她用实力证明,父亲离不开她,尽管他不爱她。如果说女人如衣服,那么她硬生生把自己炼成了他的手足。
    事业上的成就必然伴随着家庭中的疏忽,夫妇俩忙里忙外,一年到头可能也就有一个月是待在家里的,家里自然也就剩下他们这两个孩子。
    母亲穿着一身干练的西装,把头发梳得高高的,眉画得凌厉逼人,妆容年轻得有些怪异,却刻意放缓了语气,用一种十分奇怪的温柔的姿态和她交谈。
    “嘉文啊,妈妈不在家,辛苦你了。”
    沈嘉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垂着眼,握了握手中的杯子。
    母亲又东拉西扯地说了好些话,大概是在问她学习怎么样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沈嘉文只觉得,她脸上的妆容不合适。
    手中茶杯的蒸汽氤氲了她的视线,沈嘉文后知后觉,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想法。
    再坚韧不拔的女人,也会在男人身上栽跟头。
    或许,母亲是爱着父亲的,不然也不会盲目追随他的审美,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他可是一直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妈妈先出去接个电话。”
    曾经被挑剔的公公婆婆指责“没有礼数”的女人突然露出了职业化的歉意笑容,接通了电话,然后又带着愧疚的表情匆匆离去。
    沈嘉文也终于松了口气,拿出作业开始学习。
    这些年,他们搬出了小镇,在城市买了房子,落了户口,除了工厂还在镇上,享受源源不断的廉价的农村劳动力,以及难以割舍故土的老人,他们已经彻彻底底成了城里人。逢年过节的时候才难得回去一趟。
    小考她没考好,但是父亲有了钱,也给她砸了钱进了学习环境良好的初中。在新的环境里,她就像是遇到了雨露滋润的干涸的树苗,逐渐茁壮成长,长成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模样。
    变高了,变瘦了,背脊挺得很直,不再畏畏缩缩,身材苗条修长,五官略微张开,但也没有变得惊艳,依然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却有一种如同书本的冷凉感和距离感。
    父亲母亲十分欣慰,家里老人也不再是冷淡的模样,看着她的目光也有了一些温度。美满富足的家庭,有个学习好的姑娘对他们来说是一项谈资。锦上添花谁不乐意?
    十六岁的沈嘉文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家人大肆操办宴席,恨不得让全镇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外边热火朝天,她却在自己的书房里拿着一本书看。
    门轻轻掀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外边探头进来。
    “姐姐。”
    沈嘉文没有放下书,而是移开了视线,并没有起身,而是交叠起双腿,挑了挑眉。
    见她没有回答,四岁的小豆丁咬了咬唇,又轻轻唤了声:“姐姐,我可以进去吗?”
    她并不喜欢别人随意踏进自己的地盘。
    尤其是熊孩子。
    昨天大姨家的孩子过来,随便进来她的书房,还撕了她几本珍藏版名著,她眼都没眨,直接操起书狠狠地给了那小子一顿教训。
    小孩的哭声震天动地,她当即把他丢了出去。要不是她父亲的劝阻和稀泥,昨天这件事足以令两家人断绝往来。
    当然,沈嘉泽一向乖巧,她并不介意他进来。
    “可以。”
    小小的男孩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悄悄推开门,学着她的样子坐在地毯上,双腿交叠,手上还拿着一本连环画。
    其实看她的时候比看书多。悄悄的,偷偷的,眼珠子转了又转,滴溜溜的,自以为她不会发现。
    但她并不介意,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
    “姐姐,这个字怎么读?”
    沈嘉文瞥了一眼。
    男孩胖乎乎的小手指着连环画,圆圆的眼睛里半是紧张半是期待。
    四岁的小朋友刚上幼儿园中班,启蒙刚刚开始,他指着的赫然是个笔画有些复杂的“爱”字。
    迎着男孩充满期待的目光,沈嘉文却罕见地愣了愣。
    这个字,堵在口中,怎么也无法说出来。
    她从未对人说过这个字,也未曾有人对她说过这个字。对别人来说习以为常的,朗朗上口的字,对她来说其实很不寻常。
    这个字,在她的印象中,只会在黏糊糊的,不切实际的,充满幻想的电视剧中出现。
    略微思索片刻,她问:“你们教了汉语拼音吗?”
    男孩点了点头。
    “学得怎么样了?”
    男孩又点了点头,眼睛更亮了。
    “我都会了!”
    全班只有他能完完整整记住呢!那些小朋友只会吵吵闹闹,哭哭啼啼,都不好好学习,还总是说不会。老师一教他就都记住了。
    男孩眼中都是“快夸我快夸我”的色彩。
    对于这种事,沈嘉文向来不吝啬于表扬,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做得不错。”
    听见她的夸赞,他紧紧绷着的小脸几乎要笑开了花,却在触及她脸上冷淡的神情时忍住了。
    姐姐不喜欢笑,所以不能笑!
    她生性冷淡却被男孩误以为不苟言笑。
    沈嘉文拿起钢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了“ai”,并标注了声调。
    “这样读。”
    男孩拿起草稿纸,指着连环画上的“爱”字牙牙学语,态度十分认真。
    “爱……爱……爱……”
    肥皂剧都不看的沈嘉文硬生生被迫听了十分钟的“爱”。
    好好记住了这个被姐姐教的字之后,沈嘉泽又不好意思地问:“姐姐,这个‘爱’是什么意思啊?”
    沈嘉文顿了顿,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蠢。
    她又不是幼儿园的老师。
    要是日后他有什么不懂的问题都来问她,那岂不是得要烦死了?
    挑了挑眉,指着书架说道:“那里有字典,字典就是用来查字的工具书,你有什么不懂的,就自己去查,不要总是麻烦别人。”
    男孩咬了咬唇,点了点头,既因为姐姐一次性和自己说那么长的话感到开心,又隐约察觉姐姐好像有些不高兴。
    男孩通过学习,一点点补充自己的知识库。日后他将走得很远,很远,然而却始终难以忘记,在这样一个盛夏午后,窗外的阳光很明媚,他和他的姐姐坐在书房的地毯上,他问她“爱”字时候的情形。
    “爱,对人或事有深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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