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金陵的街头热闹尤胜平日,燕春楼门口,砰地一声一个人影破窗而出,重重摔在地上。
    周围的打手马上围了上来,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哄笑道:“想要逞英雄,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么?”
    酒楼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道是高档的场所,这个书生穿着虽也不差,但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到这个销金窟还是有些吃力。
    年轻人站起身来,嘴角带血,额头有包,起身后双腿都站不稳当,犹自梗着脖子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还敢打死我不成?”
    “打死你跟捏死一只臭虫,有什么两样。”为首的打手穿着青衣,虽然是护院打扮,但是料子也不寻常,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蓄养的家奴。
    年轻人一咬牙,竟然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就要上前拼命。这时候从燕春楼中走出一个锦衣公子,长相颇为英俊,搂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美人走了出来。
    身段苗条的美人儿一看就是年纪尚幼,粉扑扑的俏脸上泪珠一颗颗滚落,看到年轻人的模样心疼地叫道:“六哥哥...”
    锦衣公子笑得更加猖狂,甚至大庭广众之下在美人儿屁股上捏了一把,被打的年轻人气的目呲欲裂。
    “好一对苦命鸳鸯,少爷我就喜欢看这种戏码,哈哈哈。”说完捏着小美女的下巴,笑道:“可惜啊,你的六哥哥凑不齐赎金,实话告诉你们,这种货色少爷我府上有的事,就是要看你们这惨兮兮的样子,爷心里才痛快。”
    周围看热闹的路人愤愤不平,但是没人敢上前,这个嚣张的公子哥身边,几个打手身材魁梧一看就不是易于之辈。更严重的是,这种富家子弟,不知道背景如何,一旦招惹了他,很容易被打击报复。
    几个打手得了自家少爷眼神,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打人,锦衣公子拽住怀里的美人,笑嘻嘻地准备看热闹。
    侯玄演带着三岁的小孩儿出来逛街,不曾想就碰到这么一幕,当真是哭笑不得。小景祐倒是看得津津有味,趴在侯玄演的肩头,目不转睛。宫外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新鲜,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童年,全部在坤宁宫中还有奉天殿的早朝度过。她见过的人加起来,也不到一百个。还有很多是在龙椅上根本看不到下面的人,只听过声音。
    赵元华这厮天天在我耳边吹嘘,金陵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没想到出趟门就碰到这种戏码。周围有很多侍卫化身在百姓中暗中保护,身边只有几个寻常人家打扮的亲兵,侯玄演刚想让秦禾上前摆平,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这厮穷酸至此,还敢和这位公子哥争风吃醋,简直是自取其辱。今日一幕端的是精彩绝伦,小可不才原为公子谱成话本,叫坊间传唱起来,才足以彰显公子爷的手段。”
    锦衣公子一听大喜,往后一看,只见一个书生打扮的人走了出来,锦衣公子指着他说道:“你说的不错,要是真能写出来,我让秦淮河上最好的姐儿唱,给你五千两赏钱。”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五千两银子,那可是一笔巨款。当今百姓生活富庶,一年的花费也不过七八两,这个纨绔儿一出手就是五千两,足见家世豪绰。
    书生眉飞色舞,喜上眉梢,凑上前来就要鞠躬作揖道谢。把被打手们抓着的年轻人气的脸红耳赤,眼中充血,分外吓人。
    秦禾就要上前,只见前面风云突变,刚才还一脸谄媚的书生靠近了之后,一拳将公子哥打的七荤八素,捏住脖子制住了他,扬声道:“将人放了!想要你们少爷活命,最好按我说的做,小爷这招碎骨折颈手,师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这折颈手司空度。”
    众打手刚想上前解救,就听到碎骨断筋手这么血腥的名字,顿时停在原地不敢上前。这一番少爷被擒,不管结局如何,自己这几个人回去之后难免一顿毒打。所有打手都恨极了这个狡诈书生,眼神中杀气腾腾,书生浑然不惧。
    侯玄演轻笑一声:“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他身边的亲兵附耳说道:“王爷,此人多半是装的,看他的手掌分明就是不曾习武。这个纨绔儿身体被掏空了,才会被他轻易制住。”
    “哦?”侯玄演脸上兴趣更盛。
    打手头子怒道:“还不放了我家少爷,你可知道他的身份?”
    书生狞笑道:“哼哼,那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你这种无名小辈,算是哪根葱,要让我家公子知道?”
    “哈哈,那不就是了,你们又不知道我是谁,惹急了我一下捏断他的脖子,就凭你们可追不上我。到时候天下之大,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找我。”
    锦衣公子一听,顿时吓得尿了裤子,越是这种人才越是惜命,赶紧呵斥道:“都听这位爷的,你们这群狗奴才,想害死我不成。”
    秦禾回头看到侯玄演看得津津有味,默默退了回来,静观事情的发展。
    书生得了势,越发的睥睨指使,浑然不把几个汉子放在眼里。说道:“这位公子既然如此有钱,不如发发善心,将这位姑娘赎了身子,好和这位少年郎双宿双栖,岂不美哉?以后也是一桩美谈,你看如何?”
    话音刚落,手指就暗暗用力,吓得锦衣公子赶忙答应。
    书生笑着将楼内的老鸨喊出,大庭广众之下签了赎身文约,被打的少年和小美人一起躬身道谢,书生笑骂道:“还不快滚,留在此地拖累小爷,跑起来还要照看你们。”
    两个人一听,大有道理,恩公如此手段,又精通碎骨折颈手,自己两人留在这里实在毫无用处,于是互相搀扶着走远了。有了自己的卖身契,从此就是自由人了,不怕将来再生变故。
    书生脸上极为从容,笑道:“烦劳公子跟我走一趟,到了没人的地方,自然把你放了。至于这些狗腿子,就不用跟着了。”
    锦衣公子连连点头,不敢违逆,只要能保住性命,将来有的是机会寻仇。
    书生看似云淡风轻,侯玄演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倒是能看出一丝端倪。他的额头沁汗,手掌微微颤抖,想必是紧张到了极处。
    围观百姓不明就里,哄然叫好,书生的眉间隐见一丝喜色。
    “这也是个爱面子的人。”侯玄演轻笑道,旁边的小景祐目不转睛,显然是被宫外这光怪陆离的世界吸引了。
    书生捏着锦衣公子哥的脖子,慢慢退去,没成想路上有一根木棍,不知道混乱中哪个打手掉在地上的。他眼睛看着前方的打手,脚下一个不注意,踩到了木棍上。
    百姓们愕然看到自己眼中的盖世英豪,一个屁股向下平沙落雁式跌在了地上。
    几个打手楞了一下,一拥而上,锦衣公子怪叫一声,窜到了一旁,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脖子。
    “给我打!狠狠地打。”事情到了这一步,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厮是装腔作势。倍感羞愤的公子哥,已经将刚才的事忘到了脑后,一心想着收拾这个书生,反倒没有派人追回那对苦命鸳鸯。
    书生此时露了怯,高手风范尽失,狼狈地捂住脑袋。
    过了一会,想象中的拳打脚踢并没有下来,书生偷偷睁开眼,却看到一个年轻人时怀抱着一个孩子,站在了打手和他的中间。在年轻人身后,几个腰杆笔直的汉子,站在那儿自有一股威势,嚣张跋扈惯了的打手们,竟然不敢向前。年轻人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那是久居上位者养成的威严。
    在他怀中的小孩,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头秀发黑亮亮的,梳理得一丝不乱,小脸粉嫩。明明是个男孩子打扮,却比小女孩还秀气。肌肤白皙润泽,彷佛光滑的象牙透出粉润的血色,吹弹得破。鼻如腻脂,挺直小巧,弯睫大眼,瞳如点漆。此时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扑棱着睫毛,笑着看自己,倒像是在看耍猴的一般。
    书生也是个妙人儿,到了这个当口,也不见慌乱,反倒和小孩做了个鬼脸,逗得景祐大帝咧嘴而笑。
    “你这个小畜生,笑什么笑。上啊,给我打死他!”锦衣公子躲在远处高声喊道。
    此言一出,所有的侍卫勃然大怒,就连侯玄演都眉毛一挑。小景祐虽然浑然不觉,但是她的身份在那摆着,这些侍卫岂肯干休。
    侯玄演走到书生跟前,浑然不管后面扑上来的打手,问道:“你在这装腔作势,倒是有勇有谋,就是手脚功夫稍微差点,一根木棍就让你站不稳当。”
    书生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道:“多谢这位公子相救。”
    身后的打手,已经被亲兵们三下五除二,击倒在地。
    锦衣公子恢复了自由,也恢复了往日的王霸之气,愤然上前骂道:“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秦禾悄悄上前,不知道和锦衣公子说了些什么,吓得他两腿颤栗,跌倒在地。秦禾也不管他,走到侯玄演身边,耳语道:“这是王祥年王公公的侄子,名叫王北臣。”
    侯玄演一听,顿时明白了,这王祥年是内宫秉笔太监,位高权重。他的侄子却未必有什么家风家教,毕竟肯去当太监的,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子弟。
    “若不是看你伯父面子,今日轻饶不了你,以后给我老老实实做人,听到没有?”一般的太监,对自己的子侄更加照拂溺爱,王祥年一把年纪,侯玄演着实不忍心痛下杀手。
    王北臣不敢多言,磕头如捣蒜,侯玄演骂道:“滚吧。”
    一干打手此刻也知道这个人他们惹不起,慌忙扶起自家少爷,落荒而逃。
    侯玄演指了指外面的一间茶馆,说道:“和我到里面饮茶怎样?”
    “固所愿,不敢请尔。”
    ....
    此时坤宁宫外,灵药双手背在臀后,眼前一个侍卫抱拳将外面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她讲来。
    侍卫说完之后,一清脆娇嫩的女声道:“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书生,好在没有耽误我们的计划。行了,我知道了,你去我们马府找管家,领取五百两银子,赏给那个下人。他要是真愿意要了那个女子,就让他也赎身出去吧。”
    侍卫转身离去,喜滋滋地奔赴马士英府上,领赏钱去了。谁不知道这个好看的少女,是王爷的禁脔,侍卫以为这就是王爷的旨意。
    灵药见他走远之后,转过身对后面唯唯诺诺的周玉洁说道:“走吧,是时候去找王公公谈谈了。”
    周玉洁脸上似有不忍,垂目说道:“药儿妹妹,王公公挺好的一个人,我们这样对他...”
    灵药冷哼一声,不无羡慕地骂道:“说你是大奶贱妇,你的脑子都长在胸脯上啦,我这是救他的命哩。笨死了,要不是坤宁宫里没人,我才不带着你呢。”
    周玉洁白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说话,参与到这些事中来,总让她心惊胆颤的。
    王祥年正在宫中为小皇帝准备衣装,不久之后就是隆武帝的忌日,三年之后的朱琳灏终于可以前去拜祭了。虽说她是个女儿身,但是王祥年已经将她视为男儿,而且是个帝王。
    隆武帝和王祥年的感情,已经超脱了一般的主仆,两个人自小经历的患难太多了。为了保住隆武帝血脉的皇位,他可以付出一切,先皇死后他已经将心思全部放到了朱琳灏的身上。
    外面的小太监躬身道:“义父,坤宁宫的灵药姑娘,要见义父一面。”
    王祥年一听,忙站起身来,喜冲冲地赶赴坤宁宫。
    进到殿中,王祥年四处张望,想要和朱琳灏亲近一会,没有看到人影,疑道:“陛下呢?”
    灵药在周玉洁肥臀一拧,后者才开口说道:“今日早朝之后,王爷他见陛下闷闷不乐,问了才知道是因为整日待在宫中,憋闷地难受,王爷于心不忍,就带她出宫微服私访游玩半天。”
    “哦。还是王爷想的周到,正是惭愧啊,我们这些近身照顾陛下的人,反倒没有王爷贴心。”王祥年喜滋滋地说道。
    灵药眉头一皱,表情好似有点难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轻轻咬着娇嫩的樱唇,说道:“王爷一片好心,谁知道陛下在外面却受了大辱,被人指着鼻子骂道‘小畜生’,真不知道王爷该如何自责啊。说起来都是我们的错,不应该让王爷带陛下出去,市井之间什么人都有,这件事说起来...”说完抽了几下鼻子,泪珠在眼眶中打转,一副欲说还休,遮遮掩掩的模样。
    王祥年大怒:“这还了得,是谁折辱陛下,这是欺君之罪,该诛九族!”
    看到平日里和善温和的王公公,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周玉洁吓得一哆嗦。朱琳灏便是他地逆鳞,别的还则罢了,辱骂朱琳灏真比杀了王祥年父母还让他愤怒。
    “唉,这事怎么说呢,王公公,你可知道王北臣....我听人说...唉。”
    王祥年如遭雷击,怔怔地说道:“你是说....不可能,臣儿一向谦逊有礼,我还求了王爷给他个名额,让他明年进讲武堂呢,这才把他从老家接了过来....不可能的,药儿姑娘不要开玩笑了。”
    “这件事燕春楼前,无数百姓耳闻眼见,王爷他念及公公的情分,对令侄好言相劝,当场放归了。要不是因为您,王爷是个什么性子,岂能容忍别人侮辱陛下。”灵药泫然欲泣,一副主辱臣死的悲戚模样,心中却道本来打算吓到小皇帝就可以了,没想到这个王北臣还敢骂了一句,倒是省了不少事。
    她料定了侯玄演见到这种事,不可能不管,而且灏儿年幼,岂能不受惊吓。饶是足智多谋的灵药,也没有想到朱琳灏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但看得津津有味,还很捧场的大笑起来。
    王祥年站起身来,匆匆赶出宫外,周玉洁看着他的背影,叹道:“王公公真可怜...”
    灵药剜了她一眼,脸上还挂着泪,那副小可怜模样却已不见,冷声道:“那些被王北臣欺负的普通百姓就不可怜了?再说了,他们留在京城,才是真的可怜...”
    周玉洁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女人,她无比爱慕甚至崇敬侯玄演,只想得到王爷的偶尔的抚慰和恩宠,根本不敢参与到这种惊心动魄的大事中来。
    王祥年来到宫外,脑子中一片混沌,在自己面前乖巧温顺的侄子,难道真的是令人生厌的京中一霸?
    若是如此,自己怎么有脸,在九泉之下见一向爱民如子的先皇隆武帝。更要命的是,他还骂了陛下?
    王祥年回到府中,就看到府上的下人忙进忙出,他揪住一个护院,厉声问道:“你给咱家过来,今天北臣出去过么,带的哪几个混账,都给我叫来?”
    不一会,燕春楼前的几个打手都被带了过来,见到王祥年大气都不敢喘。
    王祥年一看他们鼻青脸肿的,心中咯噔一下,凉了大半。
    “你们今儿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给我一一道来。但有半句隐瞒,咱家让你们见识一下诏狱的滋味。”王祥年难得发火,正因如此,才更加吓人,几个护院当即跪倒在地,将今天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的清清楚楚。
    “北臣...他骂那个年轻人怀中的孩子了?”
    “骂了...就骂了一句‘小畜生’,少爷也是无心..但是那帮人下手太狠了,一点都不给公公您留面子。”
    “闭嘴!”一声尖细的声音,似乎可以洞穿耳膜,王祥年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目光中好似可以喷出火来。
    “将那个小畜生给我抓来!”王祥年说的当然是王北臣,但是听在打手们耳中,只当是这个身份吓人的大太监,要给自己的亲侄报仇呢,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是!就是不知道那小畜生和那个书生还在不在。”
    王祥年指着打手,眼睛瞪大得好像要跌落出来,怪叫一声昏死了过去。
    众人慌忙上前,将他扶到榻上,不一会听到消息的王北臣匆匆赶来。看到伯父的模样,王北臣一阵心慌,自己的荣华富贵全是来自于这个大伯,现在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要是失去了大伯的庇护,断无活下来的可能。
    王祥年悠悠醒来,睁眼就看见自己的侄儿,他长叹一声,说道:“臣儿,是大伯对不住你,要不是我把你从乡下带来,你还是那个乖巧的臣儿。现在你已经犯下大错,我也没有脸面待在先皇葬身的金陵城了。我这就去将所有财产捐给朝廷,你和我回乡继续务农去吧...”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北臣享受过金陵的富贵繁华,岂肯再回那个穷困凋敝的乡下,那日子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他跪在地上,哀求道:“大伯,臣儿一定痛改前非,求大伯别赶臣儿走了。等我讲武堂,一定给您争光,做个将军,广大咱们王家的门楣。”
    哀莫大于心死,王祥年此刻就是这个写照,他这一生没有别的追求,若是以前侄儿说出这番话,王祥年做梦都能笑醒。但是此刻,他的心中这些事已经索然无味。
    若是换个人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可能还会带着侄儿,去找侯玄演求情。但是对于这个大太监来说,对先皇一家的不敬,是他心中最大的罪过。
    “是我昏了头脑,你哪是当将军的料,咱们回乡去吧。你要是留在这里,没有了我的庇护,早完被人打死。”
    “要走你走,反正我不回那个穷窝。”王北臣难得硬气一次,自己的大伯虽然官大,但是在自己家中,一向是受着大伯的恩惠,还看不起他。一个不完整的人,曾经让他们家受尽了乡间的白眼和嘲笑。
    王祥年挣扎着站起身来,怒道:“你不走,我就叫人打折了你的腿,拖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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