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变故说来缓慢,其实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祖小余跑得气喘吁吁,刚刚跑到苏堤上,见湖心小岛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心知不妙,再次奋起浑身力气向太白楼冲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待跑到太白楼前,只见一地的尸体,已被火烤得焦黑,一下子没忍住,呕吐起来。
    祖小余与太白楼里的众人素来交好,见他们被杀,心如刀割,双眼被热浪一熏,眼泪已流了下来。他气血上涌,想冲进火海里将众人的尸首救出来,奈何火势太大,他刚一靠近,浑身汗毛就被烫没了不少,顿时不敢进去。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脚踝,祖小余吓得大叫,又想起那几个歹人可能还在左近,连忙捂住嘴,低头一看,一个血人正努力地抬起头看他。
    祖小余认了半晌,失声叫道:“啊呀!是大师傅!”他抱着聂聪的脖子,喊道:“大师傅,大师傅!”
    聂聪摇了摇头,使出浑身力气,抓过祖小余的手,在祖小余的掌心写下:“茅坑坛子风波里叶舟”几个字,死死盯着祖小余,目光严峻,突然凄然一笑,喉咙咯咯两声,盍然而逝。
    祖小余将聂聪的头抱在怀中,嚎啕大哭,眼泪不住地滴在聂聪的脸上。纵然大火冲天,热浪袭人,也阻止不了聂聪的身躯渐渐变冷。
    祖小余环顾四周,见孟昙的身子也倒在火中,一动不动,心头燃起一团怒火:“好你个庞独眼,老子非杀了你泄恨不可!还有那两个点苍派的家伙,老子也要一并杀了!”
    他原本目不识丁,后来为了认菜谱,请孟昙教他识字,因此能认得聂聪方才写的几个字。他默背了几遍:“茅坑,坛子,风波里,叶舟。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他沉吟了一会儿,心想:“大师傅是不是说茅坑里埋着个坛子,想让我送到风波里给一个叫叶舟的人?若是坛子,那倒不怕火烧,现在火势太大,冲进去反而死路一条。我先带大师傅离开这里,大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得好好安葬他。”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又流了下来。
    祖小余一抹眼泪,双手架着聂聪的胳肢窝,向那连着小岛的石桥拖去。才走到一半,忽听石桥上传来人声。祖小余深怕是庞独眼那一伙,急忙把聂聪的尸体藏入草丛中,自己猫在芦苇丛里,偷偷望着石桥。
    石桥上走出来四个官差打扮的人,向太白楼方向而去。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只听一人说道:“他妈的,谁下手这么狠,整个太白楼上上下下二十几号人,全杀了。”
    另一人道:“还能是谁,必是庞独眼干的,听说他昨日早上和太白楼的小姐斗酒输了,一定是伺机报复。”
    “嘘——”又有一人说道:“纪老二你别乱说,庞独眼在衙门里是有关系的。”
    纪老二说道:“丁老四,那你说该怎么办?太白楼死了二十几号人,又被人放火烧了个干净,我们当差的总得给个说法吧?”
    丁老四道:“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你问问邱老三。”
    最早说话的那人说道:“要我说,还是老规矩,随便抓个替罪羊顶罪就是。”
    纪老二咕哝了一句:“又干这种事。”
    “都给我安静点。”又一个声音说道:“邱老三说得没错,庞独眼那头我们惹不起,对上头又得有个交代,抓个替罪羊最省事。”
    祖小余心里骂道:“这帮当差的就这点出息,坏人不去抓,只会抓好人去顶罪。”
    纪老二问道:“曹老大说得轻巧,抓谁顶罪?以前随便抓个乞丐顶罪就行,上个月偏偏说什么杭州是王族贵胄游乐之所,不能有乞丐流民碍他们的眼,要我们把全城的乞丐都轰走了,这会儿上哪找替罪羊去?”
    “你担心什么,这里可不有个现成的么?”曹老大突然抽刀出鞘,一个箭步冲到祖小余藏身的芦苇丛里,朝祖小余迎头劈下,嘴里还叱喝道:“小小年纪,心肠这么歹毒,竟然害了二十几条人命,还不束手就擒!”
    祖小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了一跳,幸好他为人机警,急忙把头一偏。曹老大的刀贴着他的耳鬓砍了下去,刀风刮得他的耳朵火辣辣的。
    祖小余捂着耳朵,低头一看,草丛里一块大石头被劈成了两半,心道:“我的龟龟,要是用这刀来开核桃,岂不是一刀能开十个?早知道我也搞把这种刀,就不会被大师傅骂核桃开得慢了。”又想到聂聪已然死去,悲伤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就湿了。
    曹老大见一刀没有劈中,在手下面前丢了面子,又见祖小余眼神迷离,分明在想别的事情,根本没把自己当回事,一股怒火冲上胸口,指着祖小余骂道:“小兔崽子,竟敢瞧不起我,看我弄死你!”举起手中戒刀朝祖小余的脑门砍下。
    祖小余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口浓痰,用力朝曹老大脸上吐去。曹老大不敢硬接这污秽之物,只好将头一偏,避开祖小余的口水。祖小余借他身形停滞的机会,又钻入了草丛中。
    曹老大正想从杂草摆动的轨迹找出祖小余,却见他又探头出来,朝自己做了个鬼脸:“小兔崽子,不是想弄死你爷爷么?来追你爷爷呀!”祖小余不愿对方发现聂聪的尸首,想将他们引开。
    一直观战的邱老三见曹老大迟迟收拾不下来,高声叫道:“曹老大,要不要我来助你?”
    “你们都给我待在一旁看着。”曹老大怒不可遏,操刀朝祖小余砍来,嘴里叫道:“哪里跑!”
    祖小余早有防备,缩了缩脖子,避开这一刀,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作势要砸曹老大的面门,却猛然想到:“大师傅常教我,厨师的双手是用来做饭的,绝对不可用来打架。他刚刚死去,我怎么能这么快就违背他的意思?龟龟,那可怎么办?”
    不等他细细思量,曹老大又挥刀欺上,这一刀变为横削,砍祖小余的腰腹。祖小余灵机一动,把石头扔在地上,右脚铆足了力朝石头踢去,不料踢了个空,整个人重心不稳,仰面摔下,却正巧避开了曹老大的刀。
    曹老大见祖小余摔倒,冷笑道:“嘿嘿,看你往哪跑!”一刀朝祖小余肚子捅去。祖小余回嘴道:“我偏偏要跑。”就地一滚,躲过了这一刀。
    曹老大右手一伸,已拿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又从怀中取出绳索,将他五花大绑,手法干净利落。
    祖小余心知难以逃命,却不肯服输,叫骂道:“你们当差的想找替罪羊,想草菅人命,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纪老二闻言,眉头紧锁,道:“曹老大,这小孩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我们是不是找个年长一点的来顶罪,放了这个小孩?”
    邱老三冷笑道:“纪老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慈手软了?当初捉拿那些平民百姓来顶罪,你可都有一份。”
    纪老二瞪着邱老三,道:“邱老三,你说话阴阳怪气的,什么意思?”
    丁老四摆摆手,含笑说道:“两位哥哥,有话好好说,别动气。”
    纪老二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曹老大冷冷说道:“这小孩顽劣不堪,杀个把人也不甚稀奇,何况他屡次顶撞我,我岂能放过他?”
    “可……”纪老二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邱老三见纪老二无话可说,暗暗得意,笑道:“既然曹老大擒住了杀人要犯,我们便打道回府吧。”
    曹老大道:“邱老三说得是,我们走。”手里用力捏着祖小余手腕上的酸筋,押着他走路。
    祖小余疼得眼泪都快流下来,气得朝曹老大脸上又吐了口痰。这回二人距离甚近,曹老大毫无防备,一口痰结结实实吐在他脸上。
    曹老大怒火中烧,抬手扇了祖小余一个耳光,冷笑道:“小子,待会儿到了衙门里,我一定赏你十八般刑具,好好报答你。”
    祖小余挨了一耳光,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言语上顶撞他,换来的不过是多挨几个耳光,还是闭嘴为好。”
    曹老大怕祖小余又突然朝自己吐口水,在路旁折了一大把野草,塞满了祖小余的嘴,让他没法张口。祖小余满嘴尽是野草的苦腥味,在心里不断问候曹老大的姥姥。
    四名官差押着祖小余走到石桥上,忽听石桥另一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冷笑道:“四个官差欺负一个小孩,好威风呐!”
    曹老大一听,便知来者不善,示意众人停下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喊话道:“官府奉命捉拿杀人要犯,不知阁下是哪条道上的朋友?为何出言讥讽?莫非与杀人犯是一伙的?”
    老者又嘿嘿冷笑,道:“凭你们几个宵小,还不配问我的名字。”这回声音又从众人的身后响起。
    曹老大听对方的声音变成从自己背后传来,额头登时冒出冷汗,心想:“这人好厉害的轻功,转眼就到了我身后,我却丝毫没有察觉。”转身一看,见黑暗中隐约有道人影,拄着根拐。
    祖小余听出是卓春风的声音,心中大喜:“卓老头来了,嘿嘿嘿,你们这四个狗官差,死期到了。”
    纪老二见卓春风露了一手轻功,知道他武功极高,便朝他拱手道:“前辈既与这个小孩相识,想来是一场误会,杀人凶手应当另有其人,我们这便放人。”他有心放了祖小余,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是以说了这番话,逼曹老大不得不放人。
    曹老大听了纪老二的说辞,瞥了他一眼,心中颇为不悦:“你叫我放人就放人,我面子往哪搁?”却又忌惮卓春风的武功,一时间犹豫不决。
    邱老三凑上前,在曹老大耳畔说道:“曹老大,替罪羊可以再找,眼前这个人可不好对付,咱们没必要招惹他。”
    丁老四见状,附和道:“纪老二所言极是,这小孩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杀人,定有误会,还请前辈见谅。”
    祖小余听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颇为不屑:“好一帮见风使舵的官差,当差的都像你们这样,难怪世态炎凉,民不聊生。”转念又想:“还好有我祖小余这个大侠在此,替天行道,万幸万幸。”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得意的表情。
    曹老大沉吟一阵,松开祖小余的绳索,将他往卓春风的方向一推,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放了他。告辞。”
    祖小余得了自由,生怕曹老大反悔,急忙跑到卓春风身边,拍着他肩膀笑道:“卓老头,你可算来了,再晚一点,可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卓春风嘿嘿直笑,并不答话,从黑暗中走出来,将祖小余护在身后,朝四个官差道:“这就想走?”
    曹老大眉毛一挑,手搭在刀柄上,道:“阁下意欲如何?”
    邱老三生怕起了冲突,连忙道:“这位前辈,大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就此作罢怎样?”
    “作罢?”卓春风冷笑道:“你们颠倒黑白,草菅人命,卓某手中铁拐岂能放过你们!”话音未落,铁拐在地上一点,整个人朝石桥掠去。
    “来得好!”曹老大正巴不得和卓春风大战一场,登时拔刀向卓春风双足削去。
    卓春风正眼看都不看曹老大,轻描淡写地挥出铁拐,先是打断了曹老大手中的刀,接着打中了他的脑门。曹老大一对眼珠子瞬间突了出来,脑浆迸裂,当场毙命。
    邱老三见曹老大一招之间就被打死,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动弹不得。忽然觉得裤裆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发现不知何时已尿了裤子。他膝盖一软,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呀!”
    卓春风道:“奸佞小人,你若不求饶,我兴许还饶你一命,这会儿可没得商量。”扬起手中铁拐,点在邱老三胸口。邱老三如一只断线纸鸢飞出数丈,落入水中,直直沉了下去。
    丁老四也吓破了胆,转头就跑。卓春风嘿嘿冷笑,手腕一抖,沉重的铁拐竟如寻常暗器般射出,结结实实打在丁老四的后背上,打碎了他几十根骨头,整个人如烂泥般瘫软在地,没了呼吸。铁拐打中丁老四之后,又弹回卓春风的手中。
    卓春风盯着站在桥头的纪老二,道:“你这人心肠不算太坏,我不杀你,你走吧。”
    纪老二摇摇头,缓缓拔出了刀,朗声说道:“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他们三人终究是我的同僚,我若就此一走了之,岂不叫天下人耻笑?纪某不才,还请前辈赐教。”
    卓春风目光一寒,道:“小子,别不识好歹,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前辈请了!”纪老二揉身而上,一招“力劈华山”劈向卓春风,招式之凌厉,尤在曹老大之上。
    “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卓春风向右边轻轻一踏,就到了纪老二身后,铁拐挥出,打落他手中的刀。纪老二失了兵刃,转而用拳,击向卓春风面门。卓春风不理会他的拳头,将铁拐打横,扫在纪老二肚子上。
    纪老二被一股大力一震,连退十步,口喷鲜血,喃喃道:“多谢前辈成全!”就断了气。
    卓春风拄着铁拐,回身要找祖小余,却发现他竟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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