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赶到永昌侯府的时候,府邸内外已经处处挂上了白绫,下人们也披麻戴孝,全府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悲痛的氛围。
    径直跑上灵堂,看到韦放一身孝衣,默默的抹着眼泪,领着韦家妻儿老小跪在棺椁旁,女人们更是哭成一团。
    陈庆之看见正中摆放的棺椁和灵牌,不禁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先生竟已驾鹤西去!虽然大家心里都早有准备,知道这天迟早会来,但真正发生时,仍是忍不住悲从中来。
    陈庆之伏在地上,眼泪如决堤之水,滚滚而出。他使劲咬住嘴唇,希望能避免自己失声痛哭;但最终,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他的身体剧烈抽动着,声泪俱下……
    良久,陈庆之慢慢收拾情绪,起身向韦氏家人行礼。
    “元直兄,在下也希望能为先生戴孝,还望成全。”
    韦放默默点头。仆人们为陈庆之送上孝衣,穿戴好后,便跪在韦氏家人的最末端。
    永昌侯去世的消息在建康已经传遍了,陆陆续续有不少王公大臣们前来悼唁。
    对这些长居建康,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们来说,他们非常清楚,韦睿的去世意味着什么——大梁最可依仗的屏障从此消失了!毕竟大梁这么多年的安宁,是建立在北魏对韦虎那深深的敬畏之上的。
    可今天,韦虎不在了。他们那锦衣玉食,歌舞升平的日子,还能长久的过下去吗?每个人都各怀心事,也许他们是忧心社稷的安稳,也许他们,只是担心自己的荣华富贵而已……
    迎来送往间,门外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陛下驾到!”
    韦府上下,以及陈庆之,慌忙到灵堂外跪地接驾。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梁帝,一贯儒雅稳重的气度此刻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更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人……
    他踉踉跄跄的直接进了灵堂,全然不顾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
    在韦睿的棺椁旁,梁帝全然不顾天子的仪态,抚棺痛哭起来。跟在梁帝身后的内官想要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
    “怀文呐,你这一走,朕顿失肱骨啊!朕还盼着你统军北伐,成千秋功业啊!你是我大梁之壁,如今,谁来守护大梁?真是痛煞朕心,痛煞朕心啊……”
    梁帝伤心欲绝,哭得极为悲恸。毕竟,韦睿对于梁帝而言,可以说贡献了毕生的心血——在梁帝代齐建梁的过程中,韦睿有拥立之功,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梁帝;大梁建立后,面对北魏咄咄逼人的军力,韦睿更是大展身手,攻克合肥、钟离显才……从北魏的虎口狼牙之下,硬生生的为大梁保住了这天下半壁。
    哭了好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声音开始有点沙哑了,梁帝终于慢慢止住了眼泪,瘫坐在韦睿的棺椁旁,怔怔的发呆……
    没人敢过去与梁帝搭话,所有人只能默默跪伏在地上。四周鸦雀无声,空气凝固了,让人感觉窒息。
    在这片死寂之中,梁帝摸索着棺木的边缘,扶着慢慢站了起来。
    内官连忙过去搀扶住。梁帝缓缓的挪动了几步,然后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追赠怀文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朕亲封谥号——‘严’……”
    在内官的搀扶下,梁帝颤颤巍巍的走出灵堂,整个人显得颓废和乏力。
    经过韦放和陈庆之身边时,梁帝伸手将他俩扶起来,空洞的眼神望了望二人,却并没有说话,只是叹息着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便转身埋着头缓缓离开了。
    接下来的数日,陈庆之都在永昌侯府,帮着韦放料理后事。
    一切处置停当后,韦放在家为父丁忧,自己军中诸事暂由韦洵代理,替陈庆之置办军械之事,自然也就落到了韦洵的肩上。
    陈庆之将两箱黄金秘密的运来,交到韦洵的手上,“韦洵兄弟,此事就拜托了!”陈庆之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
    “子云哥放心,”韦洵拍着自己的胸口,“我一定尽快置办妥当,给你送到义兴去!”
    在建康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陈庆之准备回义兴军营。离开前,他准备再去探望一下杨嫣然。
    刚进了大门,陈庆之便听见一阵琵琶之声。虽然陈庆之不擅音律,但也能听出,那弦音哀婉凄切。
    循声而去,原来是嫣然在屋内弹奏。她身旁放置着两幅甲胄——应该便是为徐晋和惠泽所定制的。
    看到陈庆之,嫣然起身行礼,“陈大哥来了,有失远迎。”
    “杨姑娘不必多礼,是在下打扰你的雅兴了。”
    “近日无所事事,所以便弹弹琵琶解闷。许久不曾弹过,手也有些生了,陈大哥不要见笑。”
    “如今韦洵也要替他大哥操持军中事务,无法像以前那般经常陪着姑娘了。”
    “前几日他送这两幅盔甲过来时,也曾说过。小女子也对他说了,他是武将,本就该以军务为重,无需过多挂念我。”
    “韦洵兄弟的心意……”
    “小女子当然明白。”嫣然打断陈庆之的话,“人非草木,我当然能感受到韦洵的心意,但是小女子已经心有所属……”
    “在下明白,其实我想韦洵应该也是明白的。”
    “既然明白,那他为何还要……”
    “韦洵兄弟的性格就是这样吧!”陈庆之微笑着说,“只要他认定了,便会义无反顾的对你好,即使他清楚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还真是个傻瓜呐……”嫣然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这两副盔甲,便是为徐晋和惠泽定制的吧?”陈庆之转移了话题。
    盔甲式样并不华丽,但从工艺上可以看出,是花了心思精心打造的——包边工整,内衬舒适,甲片编缀细腻,皮革与金属之间巧妙的配搭,即保证了可靠的防御力,有不失灵活柔韧。
    陈庆之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盔甲的表面,忍不住赞叹道,“杨姑娘真是费心了,此甲工艺精湛,让人叹为观止,徐晋和惠泽一定能感受到杨姑娘一片心意,也一定会在战场上,保护他们刀枪不入的!”
    “要真能刀枪不入,也不枉我一片心意了。”嫣然微笑着,“记得提醒惠泽,他是出家人,带头盔时,一定要先包头巾,不然,头皮会磨破的。”
    “杨姑娘请放心,在下一定转告。回去后,我会尽快安排时间,让他俩回建康一趟。”
    “那就有劳陈大哥了。”
    从杨府出来,陈庆之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建康之前,去拜访一下中书舍人——朱异。
    毕竟朱异那两箱黄金,即将变成军械物资,而这些物资对陈庆之目前的处境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到了朱异的宅邸,下人告之陈庆之,“老爷不在府中,此刻正在官署处理政事。”
    朱异正埋在一堆卷轴文书之中。看到陈庆之来了,将手中的笔一扔,热情的迎了过去。
    “贤弟!回来这么久,你时终于想起愚兄了啊。”
    “彦和兄莫怪,这段时日确实是太多事情,以至于一直未能来拜会,还望海涵。”
    “子云,你我兄弟无须客套,为兄是与你说笑而已。”朱异笑呵呵的说道,“愚兄知道,你与永昌侯素以师生相待。永昌侯驾鹤西去,你必然痛彻心扉,愚兄本想去宽慰你,但这种事情,又岂是几句宽慰能释怀的呐,还不如不要打扰你。”
    说着,朱异又指着四周堆积的文书,“贤弟也看到了,陛下因永昌侯之事,无心理政,现在这些政务,只能由愚兄先行判断,再交由太子定夺。太子又在着手编纂《文选》,愚兄还得让士子们筛选古今的典雅诗文备选,实在是分身乏术,以至于都未能前往吊唁永昌侯,每每想起,不禁万分自责啊。”
    “彦和兄乃陛下的左膀右臂,为国分忧,无暇顾及其他,在下理解,彦和兄无须自责。”
    朱异示意陈庆之入座。
    “文才在贤弟那里,可有惹麻烦啊?”朱异笑着问道。
    “文才思虑敏捷周详,是难得的人才,彦和兄能割爱,在下是感激不尽啊。”
    “能帮上贤弟就好。不知军务可还顺利,若有需要愚兄的地方,贤弟但说无妨,千万不要客气。”
    “多谢彦和兄挂念,一切都还顺利,目前我军已初具规模,也具备了一定的战斗力。一旦北方有事,可以马上投入到前线,尽忠报国!”
    “诶,贤弟此言差矣。”朱异不以为然的摆摆手,“虽说照目前的形势发展,这仗早晚会打起来,但我大梁兵精粮足,有的是其他雄兵强将去上阵杀敌,又何须贤弟亲冒矢雨,以身犯险呐!”
    “彦和兄这话是何意啊?”陈庆之不解的看着朱异,“在下募兵的初心,就是为了在战端再开之时,能领军护国,报效陛下!虽然现在相比其他部队,我军显得兵微将寡,但全军上下的报国之心,却不输于任何人。若不能上阵杀敌,募兵何用?”
    “贤弟莫急,为兄并非要阻止你报国。为兄的意思是,不用那么着急,咱们还是应该先继续扩充军力为主,毕竟这批子弟兵来之不易,就这样拉上战场,那可是打一个就少一个啊,太可惜了。”
    “彦和兄的意思,咱们就窝在义兴?”
    “上阵肯定还是要的,”朱异撵着胡须,思虑着说,“只是要在保持实力的基础上,还要获取最大的功绩,这时机的选择相当关键。不过你放心,这支部队是你我兄弟的底气,愚兄会帮你挑个好时机的。另外,你事务繁忙,军中的一些琐事,大可放心交由文才去处理,不必事必躬亲;过些日子,为兄会再准备一笔军资送过去,让文才替你管着,不然他这个参军,岂不只是个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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