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和他的金吾卫,在长安出名了。名气之大,让陈六这一群丝毫不关心军政大事的一等咸鱼,也开始在晚上的卧谈会上谈论有关他的话题。
    说的都是李光弼今天又抓了哪些,在长安作奸犯科的羽林卫军士。
    金吾卫的职责就是负责京城的治安,捉贼就是他们的老本行,这似乎没有什么可值得惊奇的。但是羽林卫是禁军,是皇帝的嫡系部队。这些年来大唐国内异常安稳,对异族的战争又全由节度使包办了,禁军光是享受着优渥的待遇却从无战事,除了陷入疏懒和荒废,还逐渐的堕落与腐败。
    长安商人圈子里早就有个公开的秘密,只要肯出钱就能买到禁军的军籍。这东西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免除兵役、免除赋税和徭役,行商在外可以免除很多的盘查麻烦,更加有利于和各级地方官府打交道。
    吴本立就有羽林军的军籍,这个李苍玉是知道的。他隔几天就派一个伙计穿上军服到军营里替自己点一下卯,凑人数的参加一下队列训练。这就是吴本立做为一名羽林军士,所须履行的全部职责。
    这还不算是最糟糕的。
    因为禁军是天子嫡系,向来没人敢管。别说是地方官府,就算是宰相和王公也从不敢过问。官越大的人越胆小,谁会拿这种“小事”打狗欺主,去寻皇帝的晦气呢?
    既然大家都不管,金吾卫也就理直气壮的,从来不管。
    于是京畿一带,禁军军士横行市集强买强卖,欺男霸女杀人越货,也就变得司空见惯了。李苍玉那天在念奴斋碰到的崔安庆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肆无忌惮的就敢当众打人,甚至是挥刀杀人。
    这些人甚至都已经形成了固定的团队与规模,长安的百姓将他们称为“禁军侠”。原本“侠少”是一个褒义词,用在他们身上无非是因为长安人对他们又恨又怕,敢怒而不敢言。
    但是李光弼上任金吾卫大将军之后,先是一口气裁汰了自己麾下的三百金吾卫冗员,开榜征召良家青壮,精挑细选的重组部队。然后,他立刻就拿横行于西市的“禁军侠少”开了刀,第一次出手就抓了二十多人。马上又四面出击接连抓捕了六十多人,大部分都是羽林卫的军士。因为武力拒捕,打斗之下还有了死伤。
    长安的百姓欢呼雀跃拍手叫好,一时间李光弼的大名如雷贯耳。
    但是李光弼这一大耳刮子,也直接就扇到了羽林大将军王承业的脸上。王承业跑去向皇帝李隆基告刁状,结果李隆基反倒治了王承业一个“御下不严”的罪过,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就一下,李光弼更出名了。
    每每聊到此处,陈六等人都会发生一阵“圣人英明”的欢呼,仿佛自己不再是长安的一等咸鱼,而是大唐的股肱忠臣。
    就这样,李苍玉每天都听到“李光弼”这个有毒的名字。
    在毒发身亡之前,李苍玉总算逮到一个稍有空闲的上午,匆匆出了门。这一次他连高栝都没有叫上,只带了飞天赤色橙泥砚,来到宣阳坊,敲响了念奴家的大门。
    门被打开了。
    熟悉的吨位,熟悉的嗓门,“你咋又来了?今天府里不管饭!”
    “嗬嗬嗬……”李苍玉一见到聂食娘都忍不住想傻笑,都快要形成了条件反射。
    “傻子!”聂食娘转身就要进去。
    “等一下!”李苍玉将她叫住,正了正脸色,“我找你们斋主,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不是来吃饭的?”聂食娘仿佛很警惕。
    李苍玉淡淡一笑,“我不是叫花子。”
    “管你是什么,不是来吃饭的就好。姑奶奶今天不想伺候人!”聂食娘冲他一挥手,“进来吧!”
    又耍芭蕉扇!……李苍玉又嗬嗬嗬的傻笑了几声。
    “瞧你长得怪机灵的,却笑得这么傻里傻气!”聂食娘一个劲摇头,“斋主不在,我领你去见婵娟吧!”
    “斋主不在?”李苍玉一愣,“那算了吧,我下次再来。”
    “等等,你不是来找婵娟的?”聂食娘瞪圆了眼睛。
    李苍玉双手一摊,“我找她干什么呢?”
    “还不就是干,男人和女人那点事?”聂食娘轮着眼珠子,满副“我能懂”的表情。
    李苍玉都乐了,“我下次再来吧!”
    “等等!”聂食娘又将他叫住,“你真是来谈事的?啥事呢?”
    “抱歉。”李苍玉淡然一笑,“这件事情,只能跟你们斋主谈。”
    “那行,你进来吧!”
    耍我?李苍玉眉头一拧,你不是说你们斋主不在吗?
    “别愣了,我带你去见晓心语。”聂食娘说道,“我们斋主时常都在宫里,一个月能有三四天回家就不错了。斋主不在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交待给晓心语。明白了吗?”
    “哦?……嗬嗬!”
    “真傻子!”
    两人前后脚的进了府,聂食娘叫李苍玉依旧在那个凉亭里等着,没过片刻她就带来了一位穿着胡服男装的大姑娘。
    李苍玉打量她几眼,这姑娘虽不惊艳倒也长得周正,浑身一股浓郁的书卷气息,气质洒脱而干练,眼眸之中时常透出与年龄不大相符的精明与果敢。
    “姚晓儿见过李郎君。”姑娘上前一拱手,主动先行了礼。
    李苍玉回了礼,“聂食娘却称呼姑娘为晓心语。是我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聂食娘在一旁大喇喇的说道,“姚晓儿是她自取的闺名,只因她聪明过人,仿似能读出他人的心中之语,因此我们都叫她——晓心语。”
    “原来如此。”李苍玉点头笑了笑,“晓心语,蛮好听的。”
    “称呼不重要,李郎君乐意就好。”晓心语淡然微笑的道,“不知李郎君大清早的来到府上,有何贵干呢?”
    “我是来还东西的。”李苍玉将砚台拿出来,端端正正摆在桌几上,“怪我一时轻狂,无礼夺走了斋主所爱。今日特来退还,并郑重道歉。”
    “飞天赤色澄泥砚?”
    “是的。”
    晓心语笑了,“李郎君,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的好。请直接说事吧!”
    “咋啦?”聂食娘大叫一声,“这砚台莫非还不叫事?你难道不知,它可是……”
    “退下。”
    晓心语轻道一声,聂食娘瞬间收声,缩着手耷起头,灰溜溜的小跑闪人了。
    厉害角色!李苍玉心中轻道了一声,能被念奴用为大管家的姑娘,果然有她过人之处!
    “李郎君,请讲。”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李苍玉自嘲的轻笑一声,“所谓还砚虽然不假,但的确也只是登门的借口。我是来请你们斋主,来帮我一个忙的。”
    晓心语似笑非笑,“你就认定,我们斋主会帮你?”
    “我没有任何把握。但我愿意一试。”李苍玉说道。
    “看来那是一件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晓心语的眼睛似乎真的亮了一亮,“你也是商人,应该知道规矩。你有什么东西,拿来做为交换的吗?”
    “没有。”李苍玉答得干脆之极。
    晓心语的表情顿时变得颇为诡秘,“我有。”
    “你有?”李苍玉满头雾水,“什么意思?”
    “来人。”晓心语发了一令,“把东西拿来。”
    一名男子——准确的说又是太监——抱着一个颇沉的红色漆盒走了过来。他将漆盒放到了晓心语的桌几上,然后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
    李苍玉大惑不解的看着她,心想:念奴不愧是梨园子弟当中的翘楚,现在连她府里的人,戏都这么多了。
    “这红漆箱子里面的东西,是你的。”晓心语神秘的微笑着,“你愿意拿它,来换我们斋主帮你这一个忙吗?”
    “我不记得我有这么一个箱子。”李苍玉笑了,“所以,我愿意。”
    “你不先看上一眼,再作决定?”晓心语的话充满了诱惑的魔力,像极了捧着魔盒的潘多拉。
    李苍玉也挺好奇,“那就看一眼吧!”
    晓心语干脆利落的就把盒子打开了。
    一片金光闪闪,晃瞎人眼!
    “波斯金币?!”李苍玉惊叹了一声。
    对这东西,李苍玉可是不陌生,前世今生都曾见到过。所谓波斯金币,其实是罗马帝国的金币。只是唐人习惯把丝绸之路上过来的异国富商,都称为“波斯商人”,这个名称就相当于“超级有钱的异国商人”。
    波斯商人带来的波斯金币和银币,就像大唐的丝绢一样可以直接当作货币来流通,并且是“很硬很硬”的硬通货。
    “这里有五百枚波斯金币。”晓心语盖上了箱子,“想必你应该知道,它们值多少钱?”
    “至少三十五万钱,仅按黄金折算的话是这样。”李苍玉说道,“但是波斯金币向来含金量极高,制作又非常精美,再加上物以稀为贵,是很多富贵人家渴求的收藏良品。因此,这五百枚波斯金币的价值,将远不止三十五万钱。往后,它们还会变得越来越值钱。”
    “这么多的波斯金币,居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箱子里。”晓心语仍在神秘的微笑着,“再居然,它们都是属于你的。你作何感想?”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记得我有一个这样的箱子。”李苍玉说道,“我还是希望,你们斋主能够帮我那个忙。”
    “你就不想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晓心语反倒是好奇了。
    “我不想知道。”李苍玉的表情都已经变作了淡漠,“我也不想再重复。我只是希望,你们斋主能够帮我一个忙。”
    晓心语的手轻轻的拍着那个红漆的箱子,轻眨眼睛的沉吟了片刻,“说,什么事?”
    李苍玉深呼吸了一口,说道:“我希望你们斋主,能够帮我弄到一个户籍,我想成为良家子。”
    “好,我答应你。”
    说罢晓心语就站起了身来,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名太监上前来抱起了红漆箱子,也跟着一起走了。
    李苍玉目送那个红漆箱子走远,心中在发出喃喃不休的穷之哀号:钱哪!那么多的钱哪!
    那是命哪!
    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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