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教训了郝廷玉一顿,又拉起李苍玉的手仔细端祥,老脸都皱了起来,絮絮叨叨的念,“都伤成了这样,这样了,流了很多血吧?是不是很疼?”
    李苍玉至从成年以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像小孩子一样的呵护了,一时还真是有点不适应,连忙道:“老师,不打紧。我皮粗肉糙的习惯了!”
    “哪能习惯呢?不能习惯!”张旭气鼓鼓的道,“老夫特许你歇养几日。待手上的伤势痊愈了,再来老夫这里公干。你已是金吾卫的兵卒,可以住在军营里——叫郝廷玉替你安排!”
    “是是,末将安排,一定安排!”郝廷玉唯唯诺诺。
    李苍玉暗笑不已,“老师,倒是不用麻烦郝将军了。我还有个弟弟在长安,我想租个房子,带他一起住。”
    “自己弄个窝也未尝不可,但是长安租房可不容易。”张旭说道,“要不你就带上你兄弟,一起住到老夫家里来吧?反正空房多得很!”
    “不敢叨扰老师,学生自己会安排好的。”李苍玉很感慨,都说他是张癫,但我怎么觉得他非但不癫,人还特别好呢?
    “好,那你就先去忙活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老夫!”张旭活像一位老爷爷,在依依不舍的送别自家的乖孙儿,“记得,伤好了就早点回来陪老夫啊,知道吗?”
    “好。学生就先告辞了!”
    张旭突然又瞪向郝廷玉,“他现在已经是拜入老夫门下的学生了,老夫不许你再欺负他。听到了没有?!”
    郝廷玉简直就是落荒而逃,一边跑一边喊,“是是,听到了,听到了!”
    李苍玉走出长史署,一边好笑,一边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张旭两眼……慈眉善目,须发苍苍,真像我家里那位早已去世的老教书匠啊!
    郝廷玉站在长史署外,拧着眉,咬着牙,不怀好意的看着李苍玉。
    李苍玉非但不怕反倒是乐了,这家伙怎么让我想起了,小学时代跟我在放学之后约架于小树林的小胖同学啊?
    “你神气了。”郝廷玉恨恨道,“现在有张长史替你撑腰了!”
    李苍玉走到他面前,呵呵一笑,“幼稚。”
    走了。
    郝廷玉的眼睛顿时瞪大,“幼……稚?!”
    他几个大步就追了上来,“小子,你怕是忘了你的身份!我可是……”
    “老师!”李苍玉撒腿就往长史府跑。
    郝廷玉连忙回身将他拉住,“别,别,咱们有话好好说!”
    “哼!”李苍玉冷哼一声,“谁叫你以官压人?”
    “不论官爵,我也可以轻松收拾你呀!”郝廷玉得意的冷笑,“要不,过两手?”
    “小孩儿才会成天打架。”李苍玉傲骄的扭头就走,“哼,幼稚!”
    郝廷玉简直就要抓狂了,“拼酒!”
    “好!”李苍玉一口答应,正愁晚饭没有着落!
    郝廷玉突然想起被喷得满脸花的李光弼和高仙芝,当场打了个寒颤露出惊悚的表情,“还是算了,不能和你拼酒!”
    “哈哈,一看就知道你酒量奇差!”李苍玉大笑,“完全不是对手!”
    郝廷玉叉腰,摇头,叹息,苦笑,竟是说不出话来。
    “对了,我栝弟呢?”李苍玉问道。
    “正要带你去见他。走吧!”
    李苍玉还以为郝廷玉会引他去金吾卫的牢房,不料他又把雪花马和枣红马牵了出来,说是要出宫赶一趟远路。
    原来高栝早就不在牢房了。
    李苍玉好奇道:“你不是说,非公派之事不得使用军队的马匹吗?”
    “对啊!”郝廷玉认真真的道,“等你成为了我这样的将官,朝廷自然也会给你配给马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还不用自己掏钱喂养。”
    “……”李苍玉无语,真是防不胜防,又被这货成功的装逼一次!
    二人走出皇宫时,宫门就宣告关闭了。
    李苍玉感觉一阵饥肠辘辘,折腾了一天都到黄昏了,午饭还没落肚,于是道:“既然是要赶远路,就先找个地方买点吃的。”
    “我也饿了。”郝廷玉从马鞍上挂着的布囊里摸出几团东西,递给李苍玉一些,“嚼点军粮,先垫着。”
    李苍玉接过看了看闻了闻,像是风干的猪肉。一嚼,味道居然还不错!
    “赶紧走吧!”郝廷玉勒马前行。
    “去哪里?”
    “敦义坊!”
    敦义坊可是真远,从万年县横穿朱雀大街到了长安县,几乎横跨了半个长安城。幸亏二人都骑了马,也幸亏郝廷玉是金吾卫的将军,不用担心被巡逻的金吾卫活捉,还能叫开已经关闭的坊门。
    走到敦义坊,都已是半夜了。
    李苍玉都快饿得头眼昏花了,这长安城实在太大了!
    二人来到一座普通的民居院落面前,郝廷玉拍响了门板。
    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打开了门,见了郝廷玉就和气的打招呼,“郝将军来了?二位,请进!”
    李苍玉进去时发现,这名男子的左臂衣袖是扎在腰带上的。
    男子不以为然的笑笑,“小伙子,进去吧,大将军等你们许久了。”
    “大将军?”李苍玉顿时愕然,李光弼?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一声喊,“阿狼哥!”
    “栝弟,你怎么在这里?!”李苍玉分外惊喜,连忙大步迎上。
    兄弟俩又来了一个飞扑似熊抱。
    “大将军,收我做了他的部曲!”高栝告诉李苍玉。
    “部曲?!”
    李苍玉更加愕然,这可就是名符其实的“部曲”了!
    断臂男子呵呵的笑,“这位小兄弟,以后就是我们的袍泽了。”
    李苍玉看着他,“你也是……”
    男子点点头,“这院中有六个像我一样的弟兄,都曾是大将军的麾下。大将军从不纳养妓妾,但他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伤残老军。”
    “……”李苍玉沉默了半晌,看看高栝,真怕熊孩子某一天也变成和他们一样!
    “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郝廷玉在那里喊道,“还不快来拜见大将军!”
    李苍玉深吸了一口气,“来了!”
    踏上台阶走进正堂,李苍玉抬眼就看到一名魁梧雄壮的黑脸男子负手站在堂中,目光如炬长须飘飘,不怒自威凛然如山,宛如一尊从天而降的黑面神!
    第一时间,李苍玉联想到了老舅高玉——类似的气场,好强!……似乎比老舅还要强了许多!
    但李苍玉又觉得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李苍玉,见过大将军。”一板一眼的行礼。
    李光弼仍是负手站着,一言不发。
    李苍玉也只好抱拳站着,没有动。
    “郝廷玉,你们先用膳。”说完这一句,李光弼居然走了。
    李苍玉觉得诧异,郝廷玉却是见怪不怪,“不是饿了么?快来吃饭吧!”
    “阿狼哥,我陪你再吃点。”高栝嘿嘿的笑。
    饿坏了的李苍玉一时也没多想,揉了揉高栝的脑袋,兄弟两人就坐在了一条食几边开始吃饭。
    李光弼家里的火食还真不像一位三品大将军,比起念奴家里那是有多远,差多远。就几个大蒸饼馅儿还不多,酱咸菜和盐水菜叶汤,没了!
    就是吴本立家中的伙计,都比这吃得好!
    李苍玉再审视这家中的摆设家具等物,怕是普通的长安中产阶级生活标准都没有达上,都快要简朴到了寒酸程度。而且屋里丝毫没有女性存在的痕迹,乍一眼看来简直就像是一座军营宿舍。
    不久三人吃完了饭,李光弼也没再出现。
    李苍玉就和郝廷玉闲聊,问他,大将军怎么住在这里?他的家中,怎会如此简陋?
    “大将军沉毅朴素,不喜浮华。”郝廷玉小声的说道,“当年大将军的先父死于河源大捷的凯旋归途,大将军当即子承父业少年从军。从那以后,大将军就再没离开军营一步,想必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栋宅子地处偏辟又显寒酸,京官谁会来住?也就只有我们大将军看得上了!”
    李苍玉点点头,“那他的家人呢?”
    郝廷玉凑得近来,用更小的声音说道:“夫人去世不久,大将军就托病辞官了。但前不久朝廷又征招大将军为金吾大将军,于是他就孤身一人来了长安为官。”
    有了这一番提醒李苍玉总算想起来了,史书上有过记载,李光弼的夫人去世之后,他的顶头上司朔方节度使安思顺非常的器重他,想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续弦。但是李光弼却干脆来了个托病辞官,非但是没娶他女儿,还远远的离开了朔方军!
    最初李苍玉很不理解李光弼为什么这么做,就算对妻子感情再深不愿续弦,那也犯不着辞官回家吧?
    后来李苍玉通过了解更多史料方才得知原因,归根到底,是因为王忠嗣!
    王忠嗣何许人也?
    用“盛唐第一名将”来形容他,不为过。
    王忠嗣的父亲阵亡疆场,他被皇帝李隆基收为义子养在宫中长大。但他没有贪图享受,反而勤奋刻苦的练就了一身文韬武略。弱冠从军,王忠嗣平突厥败吐蕃,二十年罕有败绩,战功赫赫当世无人能及,乃至官拜四镇节度使,成为大唐第一号封疆大吏,连安禄山也不可望其项背。诸如李光弼、郭子仪、哥舒翰和仆固怀恩这些名将,都曾是他军中的将佐。
    但是诸多将佐当中,王忠嗣最看好的却是李光弼,说终有一日继承他衣钵的,就是李光弼。二人的私交也一向极为要好,非他人可比。
    后来王忠嗣被李林甫联合安禄山等人整垮,从四镇节度使被贬成了一个偏远小县的县令。若不是大将哥舒翰的苦苦跪求,李隆基还会杀了这个他亲手抚养长大的义子,替他开疆拓土立下盖世之功的忠臣大将。
    王忠嗣被贬官之后,前来接替他的就是安思顺。安思顺和王忠嗣一样,也很器重李光弼。但安思顺是李林甫的亲密党羽,还是安禄山的堂兄。这两人,恰是栽害王忠嗣的直接凶手。
    此情此景,李光弼又怎会去娶安思顺的女儿?
    两年前,小小县令王忠嗣仰郁而终,年仅四十四岁!
    李光弼非但没有续弦,还直接辞官离开了朔方军,眼不见为净!
    今年的李光弼,刚好也是四十四岁。虽然王忠嗣的年纪只比李光弼大了两岁,但李苍玉相信,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除了袍泽兄弟之情,还有一份师生情份在。
    当年读书的时候理顺了这些事情,李苍玉对李光弼就有了更多的了解。
    今日,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李光弼。
    李苍玉觉得,那一尊黑面神,真是个纯爷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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