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马离开皇宫,郝廷玉把李苍玉带到了熟悉的崇仁坊,来到了隶属于鸿胪寺的典客署。
    虽然郝廷玉还没有讲今天这案子的具体详情,但李苍玉已经不难猜到——和外国使节有关!
    鸿胪寺,本就是主管外交的国家机构。典客署,则是鸿胪寺用来招待异国使臣的一个大型“国宾馆”。
    这种地方发生了命案,势必影响到国家外交和大唐的国际形象。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大案子,难怪会要大唐最高级别的“警察”金吾游徼来插手查办。
    李苍玉一行共有六七人进了典客署,但最终只有他和郝廷玉进入了典客令的官署内先问案情。余下的几名部曲随从,都只留在了外面等候。
    这件案子的保密程度,不是一般的高。
    典客署的最高长官是典客令,官职七品,复姓欧阳五十余岁。得知金吾游徼来了,他连忙亲自出迎,恭恭敬敬的将郝廷玉和李苍玉请进了官署内。
    现在大唐如日中天,在异邦诸胡当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数百个国家都对大唐派出了使臣前来修好、通商或是求学。圣人最在乎的就是“名声”二字,对这些异国使臣和学子无不优待有佳。现在却在国宾馆里发生了人命案子,可想而知欧阳令有多么的恐惧和焦急。
    “事情已经发生了,欧阳令不必过份急躁。”郝廷玉劝了他一阵,再就问起了案件详情。
    原来死的是一个日本的学子,汉名叫陈生。尸体于昨天黎明时分在西市被武侯发现,据长安县衙的仵作验尸,是被利剑一击封喉而死,剑上还带了毒。长安县衙发现死者身份之后,觉得案件不简单,于是马上就上报了主管京城大案要案的大理寺。大理寺于是委托金吾卫派出得力干员,专办此案。
    稍后日本使节通过典客署向鸿胪寺提出要求,要将尸体运回典客署由他们自己进行看守,并按自己的传统习俗予以祭奠。
    按大唐的司法制度,案情还没有得到查明是不能带走尸体的。鸿胪寺又不好直接拒绝了日本使节,只向上好汇。于是圣人很快就得知了此案,并下达了严令务必在七日之内抓到凶手予以严惩!
    又是七日……李苍玉心中苦叹一声,都跟七有仇是吗?
    “介绍一下那个死者,陈生。”郝廷玉再问道。
    欧阳令说,陈生的本名叫中臣合渚,是在十八年前跟随第九次日本遣唐使来的长安。那一次日本国派出的副使叫中臣名代,他们是族亲。这些年里,陈生一直留在国子监太学读书,想要考取大唐的进士,但考了几次都失败了。
    十八年!……李苍玉不由得心中暗自思忖,据我所知,国子监的太学,以往一般只是招收王公贵戚的子孙做学生,是大唐的最高学府。但开元盛世以后的太学,却破格招收了很多的异国学子入学读书。皇帝李隆基还特别下令,给这些异国学子发放优厚的“助学金”,好让他们衣食无忧的安心学习大唐文化。
    大唐的太学,应该可以算作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所国际化大学了。
    这里主要是修习儒家经典,同时也注重学生的诗赋才能的培养。这些学生当中最出名的当属日本学子“阿倍仲麻吕”。他十九岁就来了大唐,苦学多年之后还真的考上了进士,并且能诗擅赋才华出众,和李白王维等人都结成了诗友。
    大唐的进士可不好考,难度大,名额少。若能考取进士,便可算作是一个文人的毕生荣誉与过硬文凭,将来的仕途也会相对光明许多。
    阿倍仲麻吕在长安已经呆了三四十年,现在已是官拜三品秘书监,皇帝李隆基亲自给他赐名——晁衡。
    想到这些,李苍玉问了一句,“这个陈生在太学一蹲就是十八年非要考上进士不可,莫非是把阿倍仲麻吕当作了榜样?”
    “没错、没错!”欧阳令连忙道,“这位金吾郎,仿佛是对日本遣唐使颇为了解嘛?”
    郝廷玉也好奇的看着李苍玉,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酒肆里好像有人谈起过……略有耳闻,略有耳闻。”李苍玉敷衍了过去。
    郝廷玉再问道:“那这个陈生还有什么亲人朋友在长安吗?他可曾与人结怨?”
    “这人,除了读书仿佛别的事情都不怎么干。平常少言寡语,进出也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欧阳令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三十好几了也没有娶亲,只在平康坊有个相好,隔三岔五的会去看她。此外,他身边就只有一个伴读是跟他从日本一起来的,原名叫渡边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汉名叫赵复行。”
    “赵复行人呢?”
    “正守着陈生的尸体哭呢!”欧阳令道,“两人名为主仆,实如兄弟,关系非比一般的亲密。”
    郝廷玉点了点头,再次问道:“你再好好的想一想,他可曾与人起过什么冲突?哪怕是小小的冲突,也不要放过。”
    欧阳令寻思了一阵,一拍手,“数日前,他在署里闲谈之时曾与一名新罗的学生朴丰之,起过争执。两人是太学的同窗,一开始是讨论《诗经》有了分岐,后来不知怎的就扯到了两国的国家大事上去。陈生说新罗每年都向日本进贡,是日本的属国。朴丰之却说,我们新罗明明只是大唐的属国……这一来二去两人就高声争吵了起来,后来被我们几个署官给劝散了。”
    “后续呢?”
    “好像,没有什么后续了。”欧阳令说道,“类似这样的争论,颇为正常吧?两人毕竟还是同窗每天都在一个学堂里修学。想必也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闹到杀人吧?”
    “好像?想必?”郝廷玉笑了一笑,“是线索就不能放过,我们得要先把这个朴丰之找来问一问话!李苍玉……”
    “将军!”郝廷玉刚要下令,李苍玉却抢先道,“我想先去看一下尸体。”
    郝廷玉愣了一愣,点头一笑,“可以,那你负责查看尸体,我去找那个朴丰之问话!”
    于是两人分作两班,各自办事。郝廷玉还将自己的部曲分了两人给李苍玉,好有个照应。
    李苍玉带着两人,去往陈生的灵堂。
    灵堂里有十几个身着黑衣的日本人,个个精神疲惫,看来都是替陈生守过夜了。其中有三个还是僧侣,在念着经咒。
    陈生的尸体被摆放在屋子中央,穿一身黑色的寿服,头朝北方,双手合掌而放,胸口还放着一把驱邪的剃刀。尸体旁边摆了一张小几,上面放一碗水,一碗饭,饭上还竖插着一双筷子。
    李苍玉大致扫了一眼,一点不难看出,日本的葬礼与中国的传统葬礼,有许多的相似之处。
    日本受中国的文化影响,真的是极大。当年汉光武帝刘秀见到日本使臣矮小,就赐给他们一枚金印“汉倭国王”,从此他们被称为倭国。
    数十年前的高宗时代,倭国在与大唐的白江口一战中惨败,从此他们臣服于大唐,并开始派遣唐使来大唐朝贡与学习。了解一些中国的文化之后,他们觉得“倭”字贬义太重,请求大唐改赐国名。于是就有了一代女皇武则天,正式赐其国名为——“日本”。
    凭现在的航海技术,中日之间的海路非常的危险。海难频频发生,但并没有阻止日本的学唐之路。到现在天宝十年,日本已经派出了九批遣唐使。
    每一批遣唐使少则一两百人,多则五六百人,无论是大唐的政治制度还是文化传统,乃至小到生活细节的桌几碗碟,日本都全方位的学习并仿造大唐。
    日本的第一个世界文化遗产“平城京”,就是效造大唐的长安城来建造的。直到今天,日本的奈良都还保留了许多的“唐式建筑”。
    看到眼前这一间充满唐式民俗风格的灵堂,李苍玉不禁感慨:虽然我难以对日本人提起好感,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确是一个非常擅长学习的民族。现在他们用大化革新来确定了儒学的统治地位,并开始全方位的向大唐学习。后来他们学欧美列强,用明治维新富国强兵,把中国这个老师打翻在了地上。
    但是我们当中的许多人,除了一些标榜爱国的盲目憎恨,还剩下一些什么呢?
    许多人看到一些明明是唐朝风格的东西,却以为是“日本国粹”。须不知,就连日本的民族服装“和服”,都曾经是三国时代从吴国传入的吴服。
    甚至不乏有人把我们传统的汉服,都认作是日本的民族服装。
    我们正在努力向世界上的优秀者学习。但我们这个世界文明古国的文化自信,却因不学无术而显得有点缺乏。好像我们现在特别擅长于遣忘自己的历史,习惯用嗤之以鼻来对待自己的传统文化,却诡异的迷恋于异国从中国学去的文化元素。仿佛只要是外国的东西,那就都是高大上的。
    李苍玉因此而想道,如果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我身边的唐人,他们是会觉得可悲,可笑还是可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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