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伤了的小狗一直养到大狗,最解人意,厨房里搁着的鸡鸭从来不去吓唬它们,还会捉老鼠,沈家的厨房自来干干净净,俱是托了它在看守。
    沈大郎用竹子编了个篱笆,拿木头给大黄打了个结实的屋,还给木头房子上开了窗户门洞,屋檐打长长的,不叫雨漏进来,里边铺上软垫子,潘氏瞧见了就要啧:“你这狗儿,比那天桥下头敲碗唱莲花落都要福气好。”
    大黄狗养得温驯了,可当了娘又不一样,除了沈大郎,别个靠过去就要唬唬出声儿,茂哥儿由着沈大郎牵过去,沈大郎先按着大黄的头,拿了他的手给大黄闻闻,还告诉大黄:“这是小哥哥,给小哥哥看看你的娃。”
    大黄乖乖的伏着不动,任由沈大郎挑了只深黄色鼻子上边有一点黑的小狗抱出去,托起来给茂哥儿看,茂哥儿欢喜不住,退后两步伸头看它,一只手探出来好半天才敢摸上去,摸了一回就不肯放手,拢在怀里,那小狗还拿头拱他。
    蓉姐儿凑过去看,茂哥儿赶紧教她:“先闻闻,给它闻闻才行的。”说着献宝的高抬着下巴,把手上抱的狗小心翼翼的捧起来给她看。
    蓉姐儿摸摸小狗软绒绒的毛,茂哥儿得意洋洋:“我也有小狗儿了。”他现在觉得哪个都没小狗好玩,大白是蓉姐儿的,小黄是他的。
    蓉姐儿皱皱眉头,半真半假的逗他玩:“那狗姆妈怎办,它不舍得,要哭呢。”茂哥儿黑亮亮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眉头皱起来,看看怀里的小狗,又看看睡在窝里的大黄,噘着跟儿:“还给它罢,叫它别哭。”
    蓉姐儿乐起来,沈大郎赶紧抱起茂哥:“你让它闻过了,它知道小狗在你这儿,往后想它就去找你。”一句话又把他给哄好了。
    蓉姐儿吐着舌头进了厨房,看见竹篓罩着只大肥鹅,潘氏已经安排好了鸭子,四斤多重的肥鸭,已经叫人褪了毛,清干净内脏,蓉姐儿撸起袖子,一手拿过刀,潘氏紧紧盯着她:“妞妞啊,算了罢。”
    话音才落,蓉姐儿手上的刀已经顺着鹅背劈开一道口子,切掉鸭掌,把鸭肚子里的油都剥下来搁在小碗里,一整只鸭子放到水里烧滚,叫甘露看着油花,自个儿把鲜笋香火腿栗子冬菇莲子虾米十来种东西切成丁跟糯米拌在一处,加了绍酒秋油用雪花糖虾子油一道拌了一大碗。
    等鸭子滚热了,拿出来放在大碗里用凉水浸凉,再把这些料从鸭背口子上填进去,再拿绵线把背缝起来,搁到蒸锅上去蒸。
    沈家哪来这样大的蒸笼,急往大柳枝巷子前头卖包子的曹婆婆家借了一只大蒸笼,鸭子搁在蒸笼里,一根根的添柴伙,接下来不必蓉姐儿看着,她估摸了柴叫小丫头烧,等烧完了,鸭子就是蒸好了。
    茂哥儿知道有好吃的,却等不及鸭子出锅,摸了小肚皮叫饿,那去借蒸笼的顺道又买了几个鹅肉包子来,茂哥儿自个儿吃一半,另一半去喂了狗妈妈,他原想喂给小黄的,它闻见了只会张嘴,连牙都长出来,自然不给它吃。
    大黄这下不识得茂哥儿也识得他了,只要茂哥儿往它窝边去,它就轻声汪叫,潘氏看见茂哥儿拿鹅肉包子喂狗直跌腿儿:“这狗儿还有甚样好的没吃过,才生了小崽子,还给它炖鱼汤下汤哩。”听的蓉姐儿直笑,过后又悄悄去问妍姐儿,是不是真个给它炖鱼汤。
    妍姐儿抿抿嘴:“哪儿呀,自家吃着剩下的给了它,阿婆念到现在呢。”这倒真似潘氏做的事儿,蓉姐儿捂了嘴笑,眼睛都弯起来扶了潘氏往前回:“蒸得一个时辰,鸭肉酥了,油都化在米里头就算好了。”
    夜里一桌子围在一处吃饭,秀娘才问一声:“怎没把姐姐叫来?”孙兰娘赶紧给她使了眼色,潘氏脸上看着不好,等那鸭子一上桌,盖子一打开喷香扑鼻,沈老爹眉开眼笑:“我们妞妞做的,这回可不是泥巴捏的了。”
    两个老的牙口都不好了,这鸭子蒸得酥烂烂的,上面还浇了一层虾仁,蓉姐儿俱拨到一边,拿筷子挟了胸上肉最厚的地方给分潘氏沈老爹:“糯米都蒸得软烂了,尝尝味儿进去了不曾。”
    沈老爹一边吃一边咂巴嘴儿,配了坛子绍兴花雕,一人拿个盅儿滋溜滋溜吃得起劲,茂哥儿围着桌子转,在家里可没人许他这样,这回撒开了跑,看见沈老爹拿了小盅儿还当是喝甜卤子,踮着脚伸手要,沈老爹拿筷子沾点儿给他,他伸了小舌头一刮,整张脸儿都皱了起来:“酸!苦!辣!”
    孙兰娘也跟着夸奖,还点点自家女儿:“这个不就成了,又不用烟又不用火,多轻省,还是一道大菜。”
    一顿饭吃毕个个肚儿滚圆,秀娘满心疑窦,趁了夜里拉住兰娘,孙兰娘晓得她要问,一进门就说:“丽娘家里正闹着呢,连这回子过节都不曾回来呢。”
    礼到了,人却没到,把沈老爹气的拐杖都砸了一付,潘氏捶骂一通,也不许孙兰娘沈大郎两个上她的门。
    “这是怎么说的,姐姐哪儿惹了爹娘生气?怎的我通一字不知?”秀娘每每接到家信俱是一家阖乐,哪里知道还有这一桩事,急问一声。
    孙兰娘欲言又止,扯扯秀娘的袖子拉她到一边:“高家,分了家啦。”秀娘一惊,问道:“可是高家哪一位没了?”如今这世道父母俱全少有分家的,高家高老太爷高老太太若是身子强健,哪里会许儿子分家。
    孙兰娘摇头:“哪儿呢,那高老太爷还常找了爹来下棋呢。”高家两老偏疼大儿子大孙子那是整个南北货行当都知道的事,高大郎一向扶不起,高二郎却有点肚肠,两个儿子明里暗里的争不算,就是妯娌之间也都说少有和睦的时候。
    闹得要分家了,也不往别的地方去赁房子,只把中间那个院儿砌起一道墙来,又为着当中开不开门儿吵了起来,这边砖地多了花坛少了,那边是西晒,冬天冷夏天热,争到分家又吵了个十七八回。
    最后谁也没让谁,把正院分开一半,按着尺寸砌了墙,正当中那个花坛被分隔成两半,恨不得连里头种的花儿都一朵朵分清楚,把个好好个海棠式大花坛分成两瓣。
    沈老爹跟潘氏为着女儿还去劝,这时候分,自然不如到往后再分得的东西多,丽娘却是个不让人的脾气,跟个挑事的妯娌呆了那么些年,她自个儿也不是个软性的,早早就吵翻了脸,里子都烂了,面子也顾不得,一把撕破。
    怨上沈老爹同潘氏,却是为着这两个不为她出头,那边的娘家亲戚一个个的蹿得老高,恨不得把家里的亲亲眷眷都叫过来,人多声音响,丽娘便回来报怨沈大郎闷头不响,不似个娘家兄弟该有的样子。
    孙兰娘有气,潘氏同沈老爹也不乐,好容易分完了家,高大郎手里的生意被分走了一半儿,虽还有高老太爷帮着他,到底不如原来生意好了,连着南北货铺子同乡下的水田都分掉了,田庄铺子都少一多半儿的收益。
    丽娘心里只计较着娘家不曾出力,没把那好位面的铺子争到自家名下,叫高二郎得了便宜,高
    老太太是个糊涂的,那头声音响那头就是有理的。潘氏骂她一回,丽娘更是气上加气,由着性子没来过,春盘都薄了三分。
    “咱们是讲道理的,那家子一家门赤着膊打横了坐在正院里头不给砌墙,也只丽娘同他们去吵,爹没伸手,娘却是管的,吵得回来脑仁都疼,这还叫没帮?”兰娘心里也不满意,沈大郎差点儿吃了亏:“她一样也没少拿,还不知高家老太太有多少私房贴给了俊哥儿,哪一个肯干休的。”
    她说完这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秀娘,我想,讨一件茂哥儿的小衣裳。”压在枕头底下算是求子,家么一份家业,没个儿子,总不是回事儿,虽然丈夫嘴上不说,心里怎么会不想,看见茂哥儿眼睛都转不开了。
    秀娘开了箱子寻出一件给她,兰娘拿了衣裳出门,还回道:“你慢着些天再去寻她,她这些日子倒跟叫了戗药似的。”
    ☆、第148章 下贱事人作下贱事娇纵女吃娇纵亏
    蓉姐儿刚回家头一日还老实,屋前院后都溜过一圈,便直想着往外跑了,泺水小镇子没有大规矩,富户人家的姑娘也同小家娘子似的,并不拘着出门,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蚕花会,从年头到年尾,还有轧神仙荷花节走月亮,家家女儿都出门轧闹猛的,比在金陵不知松快了多少。
    蓉姐儿一早就想叫沈老爹带她出门去,沈老爹昨儿多了酒,早晨还晕乎乎的,小白被大白打过一回,再不敢出大门边,中窝在沈老爹床前踏脚上头睡觉,耳朵上面拉出个口子来,沈老爹心疼的不行,昨儿还偷偷带了块鸭子给它吃。
    蓉姐儿进门看见他正睡着,掩了口失望,好容易回了泺水,她在船上就盼着要好好走一回街的,跺着脚去寻妍姐儿,妍姐儿正坐在窗前勾花样子,看见蓉姐儿进来:“这么早就起了,前头还没摆饭呢。”
    “姐,咱们去街上吃罢,吃酒酿小圆子加油煎鱼肉小饺儿,好不好?”她才刚坐下,正气鼓鼓的,听见妍姐儿问又有了主意,堆起笑来:“去罢,我可馋呢,金陵都没的吃呢。”
    妍姐儿扑哧笑出声,拿着眉笔的手点点她:“你馋了,作甚往街去吃,叫人带了沙瓯儿买回来就是了。”就在巷子外头,买进来那煎饺儿还热得冒油,分明就是想出去玩了。
    蓉姐儿噘噘嘴:“我在金陵这些年,统共只上过一回街,不是拜菩萨就是去学里,没意思透了。”她踢着两条腿儿,桃花红的裙子一荡一荡的,露出下边穿的鹦鹉扣桃的鞋子来,高底儿的,样子精巧的很。
    妍姐儿看见了放下笔坐到她身边,眼睛盯着她的鞋,嘴里说:“那些个富户人家门都不出,不是要闷死啦。”说着她自个儿也皱了眉头,她是要嫁到江州去的,从六品官儿家的次子,想来规矩也大的很,嫁进去了不给出门却怎办。
    “所以才整日里宴来宴去的,梅花儿开了宴了一回,三月三了再宴一回,四时花节恨不得能全过一次,啊!”蓉姐儿拍了记巴掌:“吃螃蟹吃鲥鱼还要宴一回呢。”
    妍姐儿乍舌:“通没旁的事儿好做了?”商户人家一年忙到头,便是如今沈家有了家底,孙兰娘也要亲去看蚕一二日的,就怕蚕种不好,出来的丝不均不光不洁,养好的蚕种还要吐丝,吐完了丝还收回来缫丝,再织绸缎,一年到有大半年在忙这些个。
    平日里节庆能出去就出去,便是女工们也要放假,现如今就是丝坊里头忙的时候,蚕已经吐丝结茧,收来的蚕茧摆在小锅里头煮,一天都不停,光是煮蚕的就有十来人,柴伙可不是一担一担的买,是十担十担的叫人挑送了过去。
    “我瞧她们都无趣儿的很,拿本子诗集画集的,就好过一日了。”蓉姐儿是泺水出去的女娃娃,看着秀娘操劳习惯了,叫她一日呆在窗前看看花看看叶子,怎么耐得下性子来,这才学出一手好厨艺,又理家又算帐,消磨得大半日去。
    妍姐儿从来只听说金陵的日子怎么怎么好,城里头的人又过得多么悠闲,这回听见也攒眉愁起来,她跟兰娘一个性子,站起来就说:“走,我领了你出门去。”
    甘露赶紧去拿围帽儿,妍姐儿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这个,换件旧衫子,这金的也少戴。”蓉姐儿喜得跳起来,赶紧回房去换衣裳,还叫兰针开鞋箱子,兰针奇一声:“这才是早上刚换的,姐儿是要换软底的?”
    “我记着有一双蝴蝶穿花的,寻出来给姐姐送去。”那双鞋还是新的,不曾上过脚,她看见妍姐儿喜欢,料着她们脚长得差不多叫丫头送去一双。
    妍姐儿果然换在脚上,拎了裙子为回看,喜滋滋叫丫头去回一声,孙兰娘一早出门看蚕去,沈大郎在后院里做木匠活计,一对姐妹挽着手上街去,蚕茶带着泺水人越来越富,小镇子处处可见饭庄酒店,妍姐儿带了妹妹往巷子头走去,身后跟了两个丫头。
    “你要能呆到秋日就好了,这家的蟹肉小包子最好吃,皮又薄汤又足,一口咬下去都是黄儿。”妍姐儿一路走一路说给蓉姐儿听:“原那家子搬走了,煎鱼肉小饺儿不如去街对面吃,只没有酒酿圆子了。”
    一路走一路说,走到挂着幡儿的馄饨店,蓉姐儿见牌子上挂着有鸡肉的还有鱼肉的,正指了想吃,叫妍姐儿一把拉住:“前边还有一家卖馄饨的,别在这家子吃。”
    这便是李寡妇的馄饨店,原她丈夫死时只余下一付馄饨担子,这妇人是个惯作风月的,这头系一个那头系一个,馄饨滋味虽不错,可那里头坐的俱是男人,寻常若是说要往李寡妇的馄饨店里吃碗馄饨去,都要叫人说“也不怕她给你喝那男人骨头汤。”
    纪二郎在她担子上吃了一碗馄饨,见她涂脂抹粉的卖俏,便也跟了开口调笑:“娘子这馄饨裹得好,打耳光也不肯放。”
    “哟,纪大捕头这说话说的,那我当真要扇个耳朵试试看。”说着作势伸手过去,纪二郎笑呵呵把脸伸上去,那李寡妇手腕上沫的浓香,一巴掌过来带着香风,清脆一声响,纪二郎那骨头都叫她打酥了。
    第二日再去,那李寡妇的馄饨担子前边就挂着幡子,写了四个字“耳光馄饨”,纪二郎一见就知那妇人有意,夜里就上了手,那妇人既是惯弄风月的,这上头的滋味可不比正经娘子得趣得多,两个如胶似漆,寻常巡街走到她这儿就要坐下吃一碗馄饨,为着两个行事方便,纪二郎摸出钱来给她典了个铺面。
    如今雇佣个小工给她包馄饨,自家穿红着绿坐在街边,日日瓜子生果不离手,迎来送往,只比那娼门好上些个,纪二郎一巡这条街,两个就往馄饨铺子后边的院儿里去,你侬我侬来去一番,等纪二郎再去来,便似喝了浓酒,腰带都松了。
    蓉姐儿不知所以:“她的馄饨不干净?”妍姐儿拉拉她的袖子,把她扯出几步远去,才轻啐了一声:“可不是不干净。”别个她也不肯再说,只道:“原陈家阿婆在时,也做起小食生意来的,都不必出门,隔着墙喊一声就有鸡肉馄饨吃。”
    沈家一家子还不知道陈家的遭遇,秀娘还没寻着空儿把事告诉潘氏,蓉姐儿自然也不好开口,两个寻着一间馄饨摊看着干净坐了下来,一个要了鸡肉的一个要了鱼肉的,说说笑笑吃了一碗。
    蓉姐儿还在街上瞧见这许多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拎了菜篮子出来买菜,或是捧了针线筐去上工,越发觉得舒坦,吃罢了又要去逛集市,一会拿了贴花片儿,一会儿拿了绣香包,看看哪个都觉着好,甘露出门带了一百多钱,数了没一会儿就没了,手上拎着一串东西,看见蓉姐儿又在胭脂摊子上停了步子,赶紧上去拉她:“姐儿,咱们带了好些呢,花膏胭脂都有的,不必买了罢。”
    蓉姐儿哪里是为着用,只拿起来看新鲜,看过了又放回摊子上,那看摊子的婆子看着她们衣饰精致这才不曾骂出口去,逛了小半个镇子,眼看日头近正午了,这才肯家去,还要捡条不同的路,绕了三桥才肯回。
    她还想去看看徐屠户娘子的,只手上买的这些都不能当礼送,只好乖乖回家,一进堂屋就听见丽娘的声音,急忙忙上前一去叫她一声:“姨母。”
    丽娘知道妹妹妹夫回来,隔了一日登了门,这回的礼却厚,潘氏当着秀娘的面不好发作,却也不给丽娘好脸子瞧,坐定着一句话不说,丽娘却说个不住,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一会夸奖秀娘身上衣裳好看,一会儿又夸茂哥儿生得漂亮,活脱脱是个善财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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