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却舍不得儿子吃苦,身边亲近的挑不出来,满院里问还有谁家里有合适的男娃儿,看看这个脏样,再看看那个自个儿淘气,想了想还是寻人牙子来,找那调教过的,买了两个补进来。
    一个七岁一个九岁,都比茂哥儿大,九岁的那个嘱咐打理书房事务,七岁的那一个便叫他同茂哥儿一道玩,半是当书僮半是当玩伴。
    茂哥儿这才高兴了,还像模像样的要给两个书僮起名字,他知道姐夫身边跟着的书僮一个是笔一个是砚,先生教过了文房四宝,便叫他们一个是纸一个墨。有这两个伴着,该写字便一齐写字,该读,茂哥儿不再闹脾气不肯进学了。
    他如今知道进学不是件玩闹的事,一同蓉姐儿拌嘴便道:“把你送学里去!”一屋子的丫头都笑,蓉姐儿刮刮脸皮:“我才不怕去学里。”
    她的木樨香球儿做成了串,十五颗圆珠串成一串,秀娘这里有,吴家也送了些,花模子上还刻了莲纹,做出来的珠子一颗颗都带了莲瓣,吴夫人病中收到挂在床前去药味儿,还又回了礼来。
    来回的礼是刘嬷嬷,秀娘拉了她问:“身子可好些了?一向想去看,只还没出热孝,再有些日子我再登门去看她。”身上有孝去瞧病人不吉利,百天虽过了,还得再等一等,等能穿蓝绿衣裳了,再上门去瞧她。
    “咱们太太正愁着无人说话呢。”吴夫人知道那头柳氏预备着要嫁,这头便也急着给儿子寻摸起人来,可吴少爷的名声金陵城里哪个不知,好人家的女儿俱都不肯应下,那差些的图着银子来,吴夫人又瞧不上。
    天一燥上了火,病越发沉起来,如今正用药压火气呢,秀娘也跟着叹:“儿孙自有儿孙福,既是月老合错了姻缘,自有结成对的那么一天,她如今这急法,可不把身子给熬坏了。”
    刘嬷嬷说起来眼圈也红,这其中的苦处,外人哪里知道,秀娘这是厚道,那别个哪个不骂,连媒人都不敢接这桩婚事,便是相好的人家,说要作媒,也都推三推四,请人上门宴席,也只当是要相看自家女儿,吴夫人索性闭门谢客,日日闷在院里。
    秀娘陪着叹息,又送了好些个人参黄芪过去,送走了人还道:“真是无妄之灾了,好好儿的,偏就闹成这样儿。”
    蓉姐儿在隔间听见了,这时候扁扁嘴儿,说了句粗话:“给丈夫纳妾不是猪猡头是甚!便要寻个厉害的才能管教。”
    这话却是过了份,叫秀娘拉过来打了几下手掌心:“你一个没嫁的闺女,再不许说别家是非,凭她是甚样,轮得着你说了?”
    吴家除了来回礼,还邀了王家去徐礼的冠礼,王四郎不在家,这事儿便搁住了,蓉姐儿知道了,还偏了头问:“他不是已经取过字了么?”
    连秀娘都不知道女婿已然取了字,眼睛一扫也懒怠说她,道:“怕是在学里跟同窗一道取的,这回是正经的冠礼,帖子上头还有筮日的。”
    蓉姐儿抽过帖子来看,徐礼今年是整二十岁,十六至二十都能行冠礼,最晚便是二十岁,他因着守孝,全了孝又要考秀才,家里又没个主事的,连亲爹都不曾提出来,徐大夫人自然也就忘在脑后,还是要给他办生辰礼,这才想起家里不曾给他行冠礼。
    这却是管家人的失职了,怎么也赖不到张氏身上去,她嫁过来才多久,徐三老爷又是那个性子,她这个当家人怎么也推拖不得。
    往徐老太太面前报了,吃了一顿教训,徐大夫人的儿媳妇都怀着身子,眼看连孙辈都有了,在徐老太太跟前却依旧如新进门的小媳妇,想骂便骂一回。
    徐大夫人忍了气,调出人手来,宾客单子吉日一顺儿定了下来,还请了栖霞书院的贺山长当持礼人,几个夫子也一样递了帖子过去,用的还是徐大老爷的私印。
    这样的面子却不能不给,几个都回信说定了要来,吴家那里吴少爷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一并也请了来,做冠服,备礼具,一应儿按着徐仁那时候来。
    徐老太太自家觉着拿住了媳妇的错处,一样样只是挑剔,张氏连碰都不敢碰,借口身子不爽,躲在屋里不出门,徐二太太当了面宽慰她,回了屋里也笑一回:“好个当家人呢,连这等大事都忘了,合该叫母亲下这个脸。”
    王家人去不得,礼却备的厚,蓉姐儿急巴巴的也不知送他甚个好,看看手腕上的木樨香珠,眼睛一转有了主意,问林先生怎么自个儿制香球烘成珠儿,林先生捡了一本《墨娥小录》予她。
    蓉姐儿一看便放不了手,看了就嚷着也要学制烟花,叫秀娘又打了手掌心,噘了嘴儿回屋翻看,捡那里头有趣的一样样抄录下来,想着悦姐儿说的,等成了亲,再没人能管她,到时候叫徐礼一道做烟火。
    自家套上反罩衣去院儿里,在花树下边铺了白布,登了梯子扒着树,打下的鲜桂花撒了她一头一脸,满身都是香气,花汁儿染上白绢裙子,走到那儿都是香风细细。
    蓉姐儿做这个半点也不假人之手,去蒂捡花一样样都自个儿来,把捡干净的花瓣儿摆在小石磨里头碾碎,铺在白绢上晾干,拿细白土黄檀香混在一处,加水调成泥,倒进花模子里头压了个扇坠儿出来。
    头一回稀了,第二回又稠了,到第三回才算把泥调好了,倒进模子里头,似压月饼般压了个扇坠儿出来,串了绳儿打了结子,拎起来瞧了,是朵打苞的荷花。
    他送了一船给她,她还回去这扇坠儿里也用了千百朵桂花,做了一对儿出来,给徐礼一个,她自家留一个。
    ☆、第172章 茂哥儿代姐传意吴少爷自白心事
    大白也带了香球,脖子里的金铃铛里藏上一颗,跑起来铃铛声混着木樨香,一闻就知道是它来了,大白却不喜欢,摇了脑袋想把这东西甩出去,翻倒身子两只前爪抱住了扯个不住,扭脖子摇头就是想把这东西甩下来,蓉姐儿把它抱起来顺毛,大白抖抖毛呜一声,乖乖的趴着不动了。
    蓉姐儿轻手轻脚的给它解开来,挠着它的下巴,大白眯起眼儿,伸了个懒腰,蓉姐儿摸着它的耳朵,礼是做得了,却送不出去,做的时候兴头头的,如今却没了精神,闷在屋里不则声。
    甘露知道她的心意,别个不好说,她却挨上去:“姐儿,我听说那边院里的先生,也接着帖子了呢。”那是徐礼给发的帖子,余先生是徐礼的起蒙先生,算在筮宾里头。
    蓉姐儿梳着大白的毛,听见甘露的话应了一声,忽的明白过来,转过来弯着眼睛冲甘露笑,一叠声的问兰针:“茂哥儿下学了不曾?”
    秀娘请余先生抱了茂哥儿去,身边还跟着小厮书僮,茂哥儿五岁了,出去作客很懂事体,说话又伶俐,算起来又是徐礼正经的妻弟,带着王家的礼去,也不算失礼。
    蓉姐儿把这样东西托给弟弟,还告诉茂哥儿:“上回他给你一个松脂球儿不是,你也得还他礼呀。”拿了别人的东西要回礼,这个茂哥儿知道,一点就不住点脑袋,还把那木樨扇坠儿拿起来看看,珍而郑之的塞进小荷包。
    甘露听见蓉姐儿这样骗弟弟,别过脸去笑,茂哥儿是个小吝啬鬼,最会护东西,进了他袋子里的东西,再不见拿出来的,每年得的金银锞子不算,别个给的压岁红包,俱都看的紧,看见秀娘打算盘,他竟也知道算数了。
    可他待家里人倒大方,蓉姐儿上回点金子补雁姐儿出嫁那份头面,拿银秤秤了还差着些,茂哥儿就去开自己的匣子,抓了几个补给她,这回拿了东西,只当是姐姐给他叫还礼的,扒上来香她一口,腆着小圆脸露出一对米粒牙笑。
    蓉姐儿一本正经:“姐姐做了好些时候的,就给你还礼了。”茂哥儿抬抬眉毛,圆眼睛转一转,把那另一边的脸也凑上去香一口。
    到了冠礼那一日,茂哥儿早早就换了红衣,跟余先生一道坐了车去徐家,他自来不曾跟着旁人出门,虽是师傅也不怕他,吱吱咕咕说着孩子话,问余先生甚个是冠礼。
    余先生笑看这个小学生一眼,清清嗓子,摇着脑袋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
    茂哥儿仰着细脖子愣住了,眨巴眨巴一双漆黑大眼,嘴巴动一动,低了头闷声不响,那小书僮垂了脑袋就要笑,先生这是觉得他咕咕咕的太聒噪,这才掉书袋,这一句,茂哥儿听的云里雾里,又怕师傅考他学问,垂下头去,手指头去缠挂在身上的小荷包。
    一路到了徐礼,看见门口车来人往,茂哥儿又高兴起来,拿眼儿睨一睨余先生,张手:“抱!”余先生差点要笑,自来学生见了他就没有不怕的,规规矩矩连笑都少,许是年纪大了,人也慈和起来,看看茂哥儿同家里小孙孙一个年纪,伸手去拉他:“此地人多,再往前去些。”
    茂哥儿叫余先生牵住手往前,一路同人寒暄,瞧见茂哥儿还都要问一声,只当他是余先生的孙子,茂哥儿进了门就不再吱喳了,眼睛看看石狮子,再看那门樑上雕的花。
    徐家是按着正三品官员造的宅,不如金陵那些皇帝赐的老宅子年月久,却正经是新屋,粉墙乌瓦,太湖石紫藤木样样俱全,进门就是景,一路走往正堂,茂哥儿的眼睛都用不过来了。
    余先生还怕他短腿儿会累,哪知道他乖乖自家走了一路,倒不再吵着要抱,等到了地方,还自个儿探头去看那鱼。
    别个只当茂哥儿是余先生的孙子,是带了孙子来观礼的,见他立的远远伸头去看鱼,还称赞一声好,余先生却知道他这个小学生是怕掉下去,那假山石,没栏儿的桥边,他是再不肯立的。
    贺院长戴了玄冠,穿了玄衣大裳,腰上系了黑色大带,他是主礼人,原来围在一处攀谈的人一见着他,俱都静了下来。
    茂哥儿叫人围起来半点也瞧不见,急的直跺脚,余先生一把把他抱起来,茂哥儿扒着他不则声了,等徐礼穿了深衣从仪门后头转出来,茂哥儿眼睛一亮,伸手点点他,余先生怕他出声,还颠一颠他,不叫他说话。
    这冠礼原该是父亲主持,徐三老爷去了外任,徐礼私心里也更愿让山长来主礼,张氏自知继母身份,倒把母亲该站的位置让给了徐大夫人。
    徐大夫人是三品诰命,坐中女眷除开她再没有比她品阶更大的,心里倒觉着张氏知情识趣,徐礼眼儿一扫便瞧见了茂哥儿,使个眼色给觇笔,自个儿跪到贺山长面前。
    茂哥儿头一回看还新鲜,旁人祝语揖礼,他也跟着团手拜一拜,等宾客退到阶下再祝第二回,他觉得没意思了,觇笔这时候过来,先给余先生行礼,又道:“小舅爷可跟了我去荡秋千呀。”
    茂哥儿手一张,要他抱,余先生带着个娃儿不便交际,听见觇笔叫茂哥儿舅爷,知道是徐礼身边的,放手由着他去,还点了书僮跟着。
    茂哥儿一径被抱到后院里,陈婶子正等着,见着哥儿先眯开眼睛笑:“生得真是好。”伸手就要抱他,茂哥儿一扭身子,觇笔赶紧摆手:“娘,别吓着哥儿,蒸那花糕好了没?”
    陈婶子越看越爱,搓了布把手擦干净,瞧弟弟这个模样,姐姐也定然生得好,笑的喜团团的端了东西问他:“哥儿吃不吃花糕?还有炸小丸子呐。”
    这个他想吃,歪头斜了眼睛看过去,扒着觇笔的脖子点点头,不一时面前就摆了七八样点心,坐在小凳子上,自家吃起点心来。
    等前边徐礼加冠三回,又敬过宾客,拜了母亲的牌位,往后头来换下衣裳,才进门就看见茂哥儿已经亭子里头,看着觇笔院子两头跑着拉扯风筝线。
    茂哥儿仰了头拍巴掌,跳着脚喊:“高!高!”觇笔累得一身是汗,院子小了两头奔着风筝也不易放起来。
    徐礼换了衣裳出来把他抱到膝头,茂哥儿一见他就想起来,摸了口袋把姐姐给他的小扇坠儿拿出来:“给你。”
    那小荷包里边,还卷一截纸,三笔勾了一朵荷花,上边还抄了一句诗“两重元是一重心”,徐礼咧开嘴巴笑,哄着茂哥儿:“谁给的?”
    “宝宝给。”茂哥儿两只手拍拍胸口:“宝宝给的。”说完还点点头,徐礼却越笑越乐,拿起来细看,一瞧就知道是手造的,把这两样东西细细放回袋儿里,贴身藏好。
    才要说话,门叫人拍开了,进来的却是吴策讷:“遍寻不着你,怎的在这儿哄起小娃儿来?”说着长腿一迈,坐到亭中来,他生的高壮,皮子又黑,茂哥儿一看就唬住了,扔掉手里的半块点心,反身抱住徐礼,把半张脸埋在他肩窝里。
    “这是你那个妻弟?”吴少爷啧一声:“瞧着跟你儿子差不多。”徐礼这冠礼行得晚了,外头那成婚早的,可不是都有了娃。
    徐礼因着吴少爷放妻的事,很是劝过他一回,他却只是摇头,喝口酒倚在船上,十里秦淮一片水红灯火,提起壶把一口干尽了,捏了壶把把那银瓶扔到水里,听得“扑咚”一声响,岸边有瞧见的一个猛子扎进去捞,他却只是笑,眯了眼儿看着徐礼:“怎的,就你们读书人讲究个红袖添香夜读书?我还缺个给我捧刀抹汗的呢。”
    这话一出口,徐礼便知道再劝也无用,他正襟危坐着,皱了眉头叹口气,吴少爷却用手捏了个卤猪耳朵往嘴里扔,破了酒坛子上的红封儿,拿了银构往里头舀酒,嫌那银构还太浅些,拿大海碗盛一碗出来,往口里道:“打量着谁是瞎子,还是那放妻书写的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说完了自家又打趣起徐礼来,似笑非笑的瞧他一眼:“你那个小娘子倒是能给你磨墨捧巾。”徐礼听了默然,今儿再瞧见他,面上已无郁色,拍一拍茂哥儿的背:“不怕。”
    吴少爷故意瞪了眼儿凑过去,茂哥儿一手抓着徐礼的衣襟,一巴掌扇了过去,吴少爷吃这一下竟不生气,倒笑了起来:“小东西脾气倒大,他姐姐也这个性子,你且有得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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