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小就躲在侯府别苑,不能示人的谢欺山。
    自一出生,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几岁大点儿,才知道死是什么的时候,娘就会在身边跟他没完没了地说:娘不会让你死的。
    他在一方寂静的院落里,看着谢无咎大方地结交朋友,看着他习武,看着他被人们簇拥,看着他背谢家祖训,所有人都说,谢无咎是注定要统领江湖的人。
    十五岁那年谢无咎行冠礼,皇室宗亲,江湖名门,纷纷前来观礼,天子亲自为他授冠。
    那些在谢无咎身边赔着笑的人,并不知道谢家还有一个孩子。
    娘陪自己等到深夜,盛宴散去,才等到叔父前来为他加冠。
    叔父和父亲是双生子,父亲前些年去了,叔父便替父亲活着。对朝堂、江湖人而言,是谢梅生还是谢方怀并不重要,他们只认得一个谢侯,一个宗主。不论这个身份下的皮囊是哪一个,都无关紧要。
    双生子从来如此,两个人活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彼此抗衡着,彼此需要着。
    可是他们这一代有点特殊。
    他太弱了。
    谢侯府需要一个健康的公子,奈何府需要一个健康的宗主。
    他是谢家最弱的双生子,生命若蜉蝣苦短,既不被谢侯府需要,也不被奈何府需要。娘还因为生了他这么个儿子,变得有点痴,有点傻。
    只有当谢无咎忙于奈何府事务,无暇顾及谢公子的身份,他才能走出那个寂寞的院子,穿上谢无咎的皮囊,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事实很明显,他不如谢无咎。谢无咎总是能三言两语轻轻松松地令所有人都满意,而他,永远只是个影子。
    陆行焉问:“你为何要假扮宗主?”
    假扮,她这个词用的很正确。
    是了,他谢湮不是谢公子,也不是奈何府宗主,他只能假扮他们的身份。
    “谢无咎身体受损,死蛊转移到他体内,他因练了邪门歪道的武功,死蛊在他体内尤为嚣张,蛊毒发作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他怎能以那样的面目继续做奈何府的主人?”
    谢湮醒后,将他所经历的真相告诉陆行焉。
    陆行焉来杀他时,被萧声声的匕首伤了右臂,才没能一刀杀了他。不过明镜刀没有要谢湮的性命,却还是重伤了他的心脉,当他是双生子中更弱的那一方时,死蛊会很快回源到他身体里。
    生死蛊转移,现在他又是死蛊的宿主了。
    他一出生就被死蛊选定,因此并不陌生死蛊在体内控制他的感觉。
    一年半以前,谢宴练功走火入魔,身体阴损,被人趁虚而入刺伤心脉,多年以来,死蛊第一次离开谢湮的体内。
    他一直祈盼一个健康的,不被死蛊控制的身体,可是死蛊离开后的身体很陌生,好像那副健康的身体,是偷来的。
    陆行焉不再苦思各种真假,谢湮没有骗她。
    他的神态语气,和当初向她伸出援手时一模一样,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没变过。
    她刺杀谢湮未成,萧声声的阻拦只是一个很小的原因。
    她当时就犹豫了。一个生命受到威胁的人,他的眼睛不会骗人。
    在最危急的时候,谢湮的眼神仍然很善良、温和。
    宗主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是真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而且,谢湮没有半点武功。
    她不熟悉谢湮,也不熟悉谢宴。
    但她很熟悉宗主,现在想来,原来是他因走火入魔又心脉受损,死蛊转移到他身上,正好抑制了他的内力,死蛊的气息抵消他真气里的浑浊。
    所以她没才没认出那个用谢郎温柔皮囊哄骗她的人,是宗主。
    “既然如此,你应当知道谢无咎会命人杀你,你为何不躲?”
    “我若拆穿他,谢门双生子的秘密被公之于众,谢家命脉就会毁在我手上。谢家双生子都是这般命运,他是纯阴体,谢家谁会帮我,我又能躲去何处?若他死了倒还好。但凡他活着,就算还有一口气,他仍是纯阴体。你不来杀我,谢家人也会要我把健康还给纯阴体的。他们不急着来动我,是施舍我罢了。”
    陆行焉听罢,沉默了良久,她需要时间去消化真相,也需要时间去计划以后要做的事。
    她的心彻底乱了,越是乱,她表现得越平静。
    她提起明镜刀,淡淡说:“我会为自己的错负责。”
    只要死蛊转移到谢无咎体内,谢欺山仍能活下去。
    谢湮却阻止她:“这是谢家的事,你不必牵扯进来。”
    他看见陆行焉肩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叫来萧声声:“萧声声,你替她先把伤口处理了。”
    萧声声极不情愿。
    “她害惨了你!”
    谢欺山斜萧声声一眼:“是因为她伤了我,你不愿给她疗伤,还是因为她是个女子,你心怀嫉妒?”
    “才才不是呢。”萧声声反驳道。
    “不必了。”陆行焉冷声道。
    她不疼,她受过太多伤了,怕什么疼呢。这点皮肉上的苦,真的太不值一提了。
    她看了眼萧声声的脸,问:“萧永是你什么人?”萧声声看向谢欺山,寻求帮助。谢湮朝她点了点头,她实话实说:“萧永是我大哥。”
    “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萧永和萧槿,都是你安插在谢无咎身边的人?”
    谢湮坦坦荡荡地承认:“没错,萧家兄妹都是为我效劳的。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一直都觊觎着他的健康。只有他死干净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活着。可无咎太强大了,不论派去多少人,都杀不死他……”
    所以关山的晓天,下关山后的那些杀手,都是谢湮派去的。
    可谢湮,才是她的恩人。
    陆行焉朝谢湮跪地一拜。
    “公子是陆九恩人,今日陆九恩将仇报,内心愧疚万般,陆九不会让公子死的。”
    陆行焉一向将所有事化繁为简,她的世界就只有恩仇二字,当她卷入江湖风暴时,她从不把自己当个女子看。
    这样的话在萧声声听来,就很刺耳了。日子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个女人跟谢湮说这么一番话还是个样貌不错的女子。
    她愤恨地看向谢湮。
    谢欺山无辜道:“我什么也没做。”
    陆行焉呐呐道:“公子当初对我伸出手真的很重要。”
    也很温柔。
    “真是一根筋我不需要你去杀无咎。”
    陆行焉和萧声声同时看向他——
    谢无咎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杀掉双生子吗,除掉威胁吗?
    同样,只要除掉谢无咎,谢欺山就能健康地活下去了。
    萧声声见刚才陆行焉和四大护法干架的架势,就知道她是个很厉害的人。这是反杀谢宴最好的机会了,什么叫不要杀他?
    “不论杀了无咎还是杀了我,仍会有下一代双生子,何必徒劳呢?陆九,杀人是件负担很重的事。更何况——”他故意停顿,让陆行焉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的话。
    “更何况,你杀的了谢无咎么?”
    两年前他之所以能将死蛊转移到谢无咎体内,是因为谢无咎走火入魔,为了不被心魔折磨,他自断了心脉,才被人有机可趁。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没能在谢无咎最虚弱的时候杀掉他,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谢无咎他是那么厉害,又那么记仇。
    “既然公子不愿冤冤相报,陆九不会忤逆公子的意思。只是有些私人恩怨,必须此时做个了断。等陆九了了私怨,再来还公子恩情。”
    陆行焉的身影消失在雨中,萧声声看着她背影,默默说:“真是个不听劝的人哦,你说对不对?”
    谢湮身负重伤,萧声声并没有很着急。
    她从小跟着谢湮,他身体好时候她固然高兴,但是她认识的谢欺山,是个病秧子。
    她和谢湮都对那死蛊习以为常了。
    谢湮问她:“萧声声,你哪儿来的胆子刺她?”
    “她要伤你嘛”
    谢湮听罢,心头泛起一丝甜,但他仍然是严厉地说:“以后碰到危险,撒腿就跑知道吗?”萧声声冲他“哼”了一声,她又担忧:“可她要去杀谢无咎,谢无咎那蛇蝎心肠的,这个时候肯定布置了很多高手,他要是武功恢复了,那女子不是自寻死路吗?”
    “这样,你如果担心她,就去拦住她。”
    萧声声一想到陆行焉那无影无踪的刀法,打个激灵。
    “死蛊回来了,这样也好我们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有人要来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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