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走一会儿,绕了七八条巷子,来到西北面一户宅院旁的角落里。米特瞧一眼,见这户宅院北面那条巷子里面有几人提灯笼守着,宅院东边那条街巷在这户宅院北面的路段里也有人看守。
    “这相邻两户宅院都是葛逻禄人防守,正院守的严密,前后院却松懈,咱们从后院过去,绕过街巷去到另一边,从而逃出去。”雷诺小声对米特说道。
    “这,能成么?”听到雷诺的话,米特却十分疑虑。“葛逻禄人守备再松懈,前后院也会至少安排一兵值守吧?咱们能在值守的人叫喊出来前把他杀死么?若不能,又惊动葛逻禄守卫,岂不是彻底无法逃走了?”
    “这你可想错了。”雷诺却笑道:“葛逻禄人在前后院并未安排人值守。”
    “并未安排士卒值守?真的?”米特惊讶地反问一句,见雷诺点头又问道:“为何?葛逻禄人为何这样做?”
    “葛逻禄人也知晓单独安排一兵驻守前后院极易被杀,而且只要堵上大门,就能将前后院与正院分开,几乎不影响防守正院,所以他们干脆将前后院的房屋都拆掉,堵死大门,只是因为外院墙造的结实不好拆掉才没拆,不然三进院子只会剩下第二进。”
    “可葛逻禄人把前院大门给拆了,站在街巷里的一定位置,几乎能瞧见整座前院。不过咱们是从后院越过去,倒也不用担心这点。”
    “米特,你要不要把左臂整个绑住?”雷诺又问道:“不然爬墙时或许会碰到。你的伤不轻,尽量不要被碰到胳膊。”
    “绑住吧。”米特想想说道。倒也不是怕疼,而是没必要受到额外疼痛;而且碰来碰去的还会延长伤好的时间。
    雷诺见他答应,立刻掏出一条长布,将米特左臂与身子整个绑起来死死绑住,然后站起来,与米特一起缓慢靠近那户宅院院墙,又轻轻向北走去。
    虽说葛逻禄人不会为大食人卖命,但若他们声音弄的太响、也会过来探查;何况宅院东边街巷在这户宅院北面的路段里是大食兵在看守,即使葛逻禄人不动可大食兵一定会动,大食兵一动葛逻禄人也必须动。为让自己夜里少动静,葛逻禄人大多不愿惊动大食兵,想安安稳稳过去。
    这一段路很不好走。他们二人此时就走在宅院东边街巷,前方二十丈外就有大食兵提着灯笼,而且越来越近。为防止被发现他们只能紧贴着院墙、靠在阴影里、不发出任何声响。这确实避免被大食人瞧见,速度却也变得极慢。
    但好在他们平安走到后院附近。雷诺趁大食兵不注意,利用这户宅院院墙修些了能挡住部分大食兵视线的地方,抓住所有大食兵要么正在睡觉要么看向北面的时机,双手扒住墙头以最快速度翻身上去,又双手拉住米特将他拉上来,然后二人赶在大食兵转过头来之前跳到后院里。
    “真是惊险。”进入后院后,米特揉揉被震得发麻的双腿,又说道:“适才那个大食兵转头再稍快一点,咱们就会被瞧见,就跑不了了。若从上面跳下来时不小心崴了脚,咱们也没法子逃出去了。”
    “可见咱们两个今晚运气真的十分好。”雷诺应和一句,也揉揉小腿,然后快步走到后院西边,靠近院墙。只要再翻越这面墙且不被大食兵、葛逻禄兵发觉,他们就能逃出生天。
    雷诺先从院内隐蔽处探出脑袋,看向西面与北面。西面果然没人驻守,但北面却有六个葛逻禄人靠在墙边。其中五人应当都在站着睡觉,只有一个最年轻的人还醒着,围着火堆烤火。
    现下已是四月,若在中原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但安西四月份却比中原冷得多,晚上犹甚,花草树木还没到生长的时候,不烤火根本在外面待不住。
    雷诺仔细观察一会儿醒着的葛逻禄人会作甚,确定这人只是围在火堆旁烤火,丝毫不动;他又认真看看这个葛逻禄人待的位置,最终选好他们跳出院墙的地方。
    “米特,过来。”雷诺轻声招呼一句,指着院墙角落道:“咱们从这里跳出去,不会惊动北面街巷上驻守的葛逻禄人。只要翻过这堵墙,咱们就逃出生天了。”
    “真是太好了。”米特不由得笑道。但他忽然又想起一事,出言问道:“那院里的葛逻禄人呢?”
    “院里的葛逻禄人?”雷诺一愣,然后笑道:“因那处地方距离正院近,你担心被院里的葛逻禄人听见咱们的声音?放心吧,院里葛逻禄人只想着守住宅院,不会协助外面的兵杀咱们的,就算外面的兵也是葛逻禄人也不例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番话,米特心里还是觉得不安,但也提不出反对意见,没再说话,听从雷诺施为。
    和翻进来时一样,先是雷诺双手扒住墙头翻上去,又拉着米特上去。
    之后雷诺对米特道:“你小心些,自己跳下去,别崴了脚。”适才他们翻进来的时候为了抢时间不得不冒着崴脚的风险快速跳下,这时也不必担心被大食兵瞧见,可以慢慢下去了。米特左臂被绑,不容易掌握平衡,所以雷诺扶着他慢慢下去。
    但就在这时,忽然传来破空之声。雷诺反应极快,也顾不得可能崴脚和米特从院墙上跳下。他们刚刚离开院墙,就有两支箭矢从头顶飞过。
    “你没崴脚吧?”二人落到地上,雷诺确定自己没崴脚,立刻出言询问米特。
    “我没。”米特回答道。
    “那就好,咱们赶快走!”雷诺拉着米特就向北跑去,丝毫不做停留。
    米特还纳闷那两支箭矢从哪儿飞来的,就听从身后传来突厥话的叫喊声。米特身为正八经的突厥人,自然会说本族语言,就听那几句话是:
    “快,有两个唐卒跑了,你们快追上!”
    “追!追!杀死一个唐卒提着人头能从大食人那里换一枚大食金币,快追啊!”
    “快跑!”米特一边跑着,一边对雷诺叫道:“后面的葛逻禄人叫喊着杀死咱们用人头和大食奴换金币呢!咱们可不能被追上!”而且他也加快速度。
    雷诺没回应,但感觉到米特越跑越快,自己也更加快速地跑起来。
    他们这一跑就是半宿。葛逻禄人见他们只有两人,又听闻能换金币,穷追不舍,即使已经追出七八条街巷也紧紧追在后面。
    雷诺和米特自然不愿意被追上杀死。他们还想杀死更多大食人为亲友报仇,不想现在就死。当然,若被大食人或葛逻禄人围住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自然会死战。
    二人也不知跑了多久,躲过多次葛逻禄人的围堵与从街巷旁宅院里射出的箭矢,始终不停地跑着、跑着。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一直追在他们身后的葛逻禄人承受不住了,停下脚步。雷诺和米特又躲过几支箭矢后,趁无人注意时躲进街旁一间屋子里。
    “总算可以停下休息了。”米特靠在屋子的墙壁上,一边喘气一边轻声说道。
    “喘气声轻些,不要被大食奴听见。”雷诺靠在一张布满灰尘的桌旁,闻言提醒道。
    米特立刻降低喘息的频率,正要再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立刻将要说出的话咽回去,甚至停止喘息,以求不发出任何声音。雷诺也和他一样,甚至用双手捂住口鼻。
    外面的脚步声很快从这栋房屋门前快速经过,没有停留。又过了一会儿,一阵缓慢一些的脚步声响起,从北向南越来越近。这阵脚步声在房屋面前停下,米特与雷诺立刻更加小心,但也提起兵器准备一旦大食兵入屋就和他们拼死一战。
    大食兵站在外面说了几句话,二人不懂大食话也不知他们在说甚,只是越发做好迎战准备。但出乎预料,大食兵并未走进来,而是又以刚才的步伐离开这里。
    之后他们又听到两阵脚步声,因没人说话也不知是大食兵还是葛逻禄人,但这些人都并未进入这栋房屋。又过了一会儿,渐渐无人经过这里。
    “看来大食兵不会闯进这栋房屋了,咱们暂时安全了。”米特见过了好久也没人经过,松了口气,出言说道。
    “是啊,总算暂时安全了。”雷诺也缓缓吐了口气。
    “昨夜是我大意了。我以为所有葛逻禄人都不会追杀咱们大唐将士,却没想到那户宅院中的葛逻禄兵会要射杀咱们,后来又追出来。”
    “但后来想想,却也不奇怪。大食奴用金币诱惑葛逻禄人,葛逻禄人本就穷,一枚金币已是一笔大钱,又见咱们只有两人,当然想要射杀换钱。”
    “真是对不住,让你跟我一块差点被箭射死。我以后一定更加小心,对葛逻禄人也更加小心。”
    “你快别说了。”米特笑道:“若没有你帮我,我自己根本逃不出被大食人围住的那片地方,天亮以后一定是死;就算一直躺在地上装死尸也活不了。所以你有甚对不住我的?不用说了。”
    “那我就不说了。”雷诺也不是矫情的人,闻言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以后注意些便是。”
    “咱们找找,看这栋房屋里是否有地道口。”米特不再说此事,站起来开始寻找。若能找到地道口,他们就能通过地道返回地下,彻底逃出生天。
    若没有地道,虽这时大食人已不能将他们可能逃出的这一整片地方包围起来,他们找到另一处地道口逃走的可能也不小,但那终归要冒生命危险,总不如在屋里发现地道口。
    二人都站起来,分别寻找东西两面。
    米特寻找的十分仔细。当初开挖地道口的时候,为尽量避免被大食人发现,所以都在隐蔽之处,或者上面留有机关,十分不好找。但全城这么多地道口,不可能一个口单独设计一种样子,所有地道口终究能归于几类。米特多次从地道中钻出,对此也有了解,专门寻可能开有口子的地方找。
    他很快走到一座木头大桌子前。因大食奴一个多月前放的那把火,城中此时少有木头东西,几乎全被火烧没了。但这个木头大桌子却保留下来;米特不禁有些好奇。
    他不由得看向周围的墙壁,又伸手摸摸墙,顿时了然。这栋屋子的墙是用石头垒成,不仅十分结实,而且完全不怕火烧,火根本烧不进屋里,更别提烧毁屋内的桌子了。从桌上尘土可以看出屋里已经很久没人待过,但墙壁内壁一丝火烧的痕迹都看不见。
    “这栋房屋到底是做啥的。”米特疑惑起来。用石头搭建房屋可比用砖搭建更贵,一般人家,哪怕中产之家也绝对舍不得用,只有最富裕的人家才会用石头搭建房屋。可这是临街房屋,又不是大户人家住的三进院子。
    “雷诺,你觉得这栋房屋是作甚的?”米特想不出来,出言问雷诺道,同时蹲下查验地面是否有地道口。
    但他却并未听到雷诺回应,他已经确定这处没有地道口后雷诺也没有回应。米特以为雷诺没听见,又出言问了一遍,但还是没有听见回应。
    米特不由得回头看向雷诺,就见他坐在一张布满灰尘的椅子上,屁股和裤腿都沾染上许多灰尘也不在意,表情呆愣愣的似乎在回忆事情。
    “雷诺,你怎不寻找地道,这是在琢磨啥?”米特很好奇,不由得走过去问道。
    “啊,没啥事,没啥事。”雷诺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连忙说道。
    “真没事?”米特又问道。
    “真没事。”雷诺再次说道。
    “没事就罢了,继续找地道口。”米特说完这话,就要回去继续;但他又立刻想起自己对这栋房屋的不解之处,又道:“雷诺,你说这栋房屋过去是作甚的?我见四面墙都是石头,但又不是大户人家住的三进院子,猜不出是作甚的。”
    听到米特这个问题,雷诺的表情僵了僵,之后回答:“这是一家酒肆。”
    “酒肆?”米特疑惑。
    “就是酒肆。”雷诺指着右边说道:“那是柜台,两旁大缸是用来盛酒的,后面柜子是放碗筷的;这些是招待客人的桌子。”
    “你这一说确实很像酒肆。但就是为何用石头搭建墙壁,也太奢侈了。”
    “那我就不知晓了。”雷诺摇头:“我对嗢鹿州城也不熟悉,不知晓。”
    “回头问问家里长辈,是否有人知道这家酒肆。”米特自言自语一句。
    说过这句话,米特不再议论此事,要继续寻找;不论这家酒肆为何会用石块垒墙,现下都与他没有关系,找到生路要紧。可他正要蹲下,再次瞧见雷诺脸上带着一种难言的神情,似乎在怀念甚底,似乎又并不在怀念。
    米特正疑惑,忽然想起雷诺的身世:他家里不就是开酒肆的么!‘雷诺一定是触景伤情,怀念起父母来。’他想着。
    “雷诺,不要伤心。”米特忙又道:“咱们早晚能杀回碎叶城,将大食奴都赶走!到时候你可以重建一座酒肆,就和你过去家里的酒肆一模一样。”
    “呜呜!”听到米特这番话,雷诺再也忍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米特赶忙过来,也坐到他身旁,一边轻声安慰,一边又小声嘱咐他不要大哭,千万不能将大食兵招来。
    雷诺哭了一会儿,止住眼泪。他用随手捡的破布条擦擦眼泪,又指着面前的柜台和酒钢对米特道:“这里与我家的酒肆非常相像,几乎就是一样摆放。”
    “还有这些桌椅,”他又回过头看向桌椅。“这些桌椅的样式也与我家的酒肆差不多;摆放的法子虽然因桌椅都已经乱了看不全,但也和我家相似。”一边说着,他的声音又有些哽咽起来。
    “雷诺,将来你回到碎叶城后就用被俘的大食兵做奴,重新搭建自家宅院。”米特见他又要哭,忙再次劝慰道。
    “若能打回碎叶城,我会重新建起我家酒肆和院子,找人经营酒肆。但是,我绝不满足于仅仅打回碎叶城。”
    “不仅要将他们赶走,把被俘的大食兵统统作为贬为奴隶。”雷诺表情有些狰狞。“早晚有一日,咱们会打进他们的土地,杀他们的人,流他们血!”
    “早晚有这样一天!”米特听了雷诺的这句话也不由得出言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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