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红熹挈着小竹篮,随着一群包头馌妇去了到田里。
    她如蓬蕊的脸,施了点胭脂,穿着豆绿短夏纱衫,一条佛青穿花百迭裙。小小的足儿踩着一双红提跟子的鞋,腰挂一个七事荷包,还系着一条玉叮当禁步。油光光的鬓儿下晃着一对金灯笼坠子,抹了层红的嘴里吃着一个拳头般大的酸馅儿。
    酸馅儿是昨日剩下的,隔了一日,里头绿油油菜都变成黑黄黑黄的颜色。
    味道没有坏,乔红熹是个不浪费食物的好姑娘,早上起来时起锅馏了一下就拿来填宽空的肚子。
    田里的耕种人头顶遮阳帽,上身赤裸,阔肩上搭着一条大汗巾子,穿着一条旧牛头裈,脚踩豁口芒鞋。
    他们浑身上下留着酸溜溜的汗水,连眼札毛上都承着几颗汗珠子,那在遮阳帽下的头发上藏了多少汗水,不能去想。
    馌妇送来馨膳,耕种人摘下遮阳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就地围成一圈儿坐下食馨膳。
    田里有许泥泞,乔红熹今日身穿甜净的衣裳,想了想就没下到田里去,在田岸上延长了脖颈张望。
    耕种人嘴里嚼着东西,还要呲着白牙儿说话。腔儿洪亮,说的话有几分乐趣,说至酣处,有沫星子和饭里偶尔从口出。
    乔红熹闲得无聊,提起一点裙摆,露出一截暑袜,亦走到田里去听他们说趣话拔闷。
    “今年的天儿热得呛喉啊。”
    “是啊,热死咯,一天到晚衣服湿哒哒的,都没干过。”
    “我去年新编的蓑衣一回都没用上呢,倒是这顶上的遮阳帽,带坏了叁个。”
    “定是那两个叁婆惹的祸,好端端的跑去龙王庙里闹事儿。”
    “是啊,她们闹过之后,这天儿一滴雨不下。”
    他们说了多久,乔红熹就听了多久,话头都不离雨的字眼。忽一个男子把话绕到了她身上来。
    “小乔姑娘今日做了什么糕点去供奉龙王爷?”
    天一热,乔红熹就是一个懒言之人,见问,她慢慢地掀开竹篮,把篮里的东西给他们看。
    只见篮子里有叁碟盘子,都装些可人的糕点。
    一碟盘子里装着用大红、宫粉红、洁白梅花做成的饼,每色各一个;一碟盘子里装了两块团花形的糖糕,两块如意形的栗糕;一碟子里装了一个大大的金黄花边月饼。
    耕种人看见这些精美可人的糕点,都赞道:“小乔姑娘虽是圬工,但这手艺是不错啊。这龙王爷,就是爱吃糕点。”
    “是啊,不错。”乔红熹敷衍地笑了一笑。
    乔红熹是扬州东关街唯一一位圬工,确切点说是扬州东关街唯一一位姑娘家当圬工。
    圬工就是干砌砖﹑盖瓦等等这类苦累活的。
    一个姑娘家干不了上天盖瓦之活,但在地下砌个砖可行。乔红熹能接到的活儿,就是帮那户人家修修墙,帮这户人家砌个水池。
    干这些在地下的小活儿,大家都会寻乔红熹来。因为请一个能上天能下地的圬工所需要的银子可不少,而请她来,并不需要多少黄白物。
    说白了些就是价极廉。
    姑娘家揾钱糊口,靠实是不容易啊。再加上近来是张火伞时节,单坐着不动就是一身汗,这种天请能上天下地的圬工,所花的银儿更是翻叁倍不止。
    乔红熹今日要随这群馌妇到龙王庙里上香,求龙王爷爷莫再吝啬,大大方方地赏赐些雨水。
    扬州东关街的道地是那座金茎雕墙,且有百年之久的龙王庙。
    庙不大,但香火颇盛。
    可这座有百年之久龙王庙已差一点就被两个叁婆给亲手毁了。
    耕种人口中的两个叁婆,一个是东边卖花的花叁婆,一个是西边卖茶的茶叁婆。
    为何差些被她们给毁了,这说来也是话长。
    半年前,在某日天清月郎之际,花叁婆与茶叁婆的孩子携手去上花台。
    花叁婆与茶叁婆也不管这两个孩子,都是而立之年,松解个花奶奶的搂带儿,让臊根舒爽一番怎么了,但分不要闹出人命来就好。
    但叁个月以后,这两个叁婆听了一件事情之后登时喉间含腥,很快就从喉里噀出一口浊血。
    这两孩儿真闹出了人命,还是两条。
    两孩儿半年前,听了淫店说书先生的书之后就去上了花台,害了酒,于是上的是同一个花奶奶,不巧的是都忘了避妊,当夕那位花奶奶胞宫里就结了珠。
    啧,还是双珠。
    花奶奶寻死觅活,今日要花叁婆的孩子负责,明日要茶叁婆的孩子负责任。
    这事儿在东关街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说这位花台女子的孩儿有双父,逢年过节得走访两家人,好忙乎!
    两个叁婆的孩儿都不愿意负责,花奶奶一气之下,掩面投湖去了。
    花奶奶没死成,被好心人救了下来。
    花叁婆与茶叁婆关系不深也不浅,一个卖花的,一个卖茶的,无需搀行夺市,她们劈面相见,略略颔首打个招呼还是会有的。
    可出了这档子的糗事儿事儿,她们说分颜就分颜,分颜分得明明白白的。
    一日,她们各自收了摊儿,不约而同地去龙王庙里上香。
    这一逢面就开始对骂。
    花叁婆矮墩墩的身儿站得笔直,道:“你家儿子就是个缀狗尾的贼丑生,没脸没皮。”
    茶叁婆与花叁婆都是矮墩墩的身儿。
    花叁婆把身儿挺直,茶叁婆不甘示弱,觑定脚边一张四足活络的小木凳就站上去,回骂:“臭婆子,嘴巴辣,我茶叁婆祝你儿子跳不上龙门。”
    花叁婆“呸”了一声,伸直食指与拇指,道:“嗨呀,你儿子只有我这一折长的臊根,还敢去上花台?不知道人家姑娘乐意不乐意了。”
    茶叁婆眅了一记眼,她学这花叁婆食指与拇指伸直,但又缩了一半距离,绰着经儿,狠狠道:“我家儿子一折长,你家儿子半折长。”
    花叁婆老脸一红,道:“你家儿子臊根长你儿子管花台女。”
    茶叁婆老脸一青,道:“孔融让梨,你家儿子短,该让你家儿子管。”
    两个叁婆都是捋下脸儿,脸儿上的颜色是一乍红一乍青的轮儿换,一替一句,吵得如火如荼。
    争吵至酣处,不知是东街的叁婆先动了手还是西街的叁婆动了手,总之她们把颇缘发黑的袖子一折,各抄起竹筐里的东西乱扔起来。
    一个扔鲜花,一个扔茶叶,花与茶都是轻如羽毛之物,砸在身上不痛不痒。
    她们穿着壮乳的鞋儿,一边扔还一边怕疼似地躲,从庙外扔到了庙内,一个不小心把木案上高烧的香火烛火与宝鸭给打翻了。
    烛火正好掉在了装着小河婆的黄花梨圆神龛上。
    这龙王庙不仅奉龙王之像,还奉了小河婆之像。
    神龛宽一尺,长二尺,从头至尾罩了一块红绫子布。说是那小河婆面皮嫩,不大爱见人,故而要用一块红绫子布罩住。
    红绫子布是易燃的物件,烛火一倒下,火苗烧光了红绫子布,登时就燃起了神龛。
    那神龛亦有百年之久了,受过潮,也不知里头的木可否被白蚁给食了。总之呢,耐不住火烧,碰到了一点火苗就成了灰烬。
    红绫子布和黄花梨圆神龛都在眨眼之间烧尽。
    两个叁婆不迭救火,火又开始烧起龙王像。
    龙王像高过丈,那时候是数九天,外头是六花飞天,百姓担心龙王感寒,给他肩头罩了一件长毡衫。
    毡衫亦是易燃的物件。火就从长毡衫摆处一直往上烧,烧到一半,两个叁婆才反应过来要去救火。
    两个叁婆手忙脚乱地去寻水,待她们寻到水时火已被驻守龙王庙的小和尚给救下了。
    一场小小的火烧掉一块红绫子布,一个黄花梨圆神龛,还有罩在龙王爷身上的毡衫。
    神灵喜静不喜闹,经过这一出闹剧,可不就惹怒了小河婆和龙王吗。
    龙王一怒,半年滴雨不下。
    河婆一怒,那河水却是日渐泛滥。
    曰:龙王怒而不下雨,小河婆怒则河水泛滥。兴许啊是大火烧着了小河婆的脸,小河婆日日以泪洗面儿,泪化作河水,于是那河水就不住地上涨了。
    【002】
    乔红熹跟随的那群包头馌妇,脸上也细细地抹了一层胭脂。天儿热易出汗,且穿了透气的淡色纱衫子与罗裙。她们是缠足妇女,脚下穿的是杏叶。神灵喜静,故而腰上要系着一条玉叮当禁步来束缚举止。
    去上香神灵,衣着不需华焕,着浣濯之衣尚可,但需分明齐楚。举止不需娴雅温柔,但需礼貌得体。
    有七不可需要牢记:口中不可吐污言,鼻里不可叹哀气,心中不可藏秽念,庙之花草不可折,庙之门槛不可踩,庙之铜钱不可觊,庙之眢井不可探胡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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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馌妇臂上挂着篮子,篮中装的也是形形色色的糕点。
    世间美味如此多,龙王庙里只供奉了糕点。
    其实前些月,龙王庙可不止有糕点。
    一场小火之后,较之往前,百姓更是勤奋,一户人家叁天两头就要往庙里上上香。
    上香的同时需奉上供品,供品四季都不同。
    供品有鲜如初摘的香橘、甜桃、樱桃等,有用糯谷做成的炮谷,以鹅膏作馅的粉果,孩儿都爱吃的糖通,天凉了就供些像蝴蝶面、馄饨这些暖胃的汤饼,逢年过节就供上美味钻腮的八珍。
    总之是无所不供。
    龙王庙是扬州的道地,万岁爷每年二月时,也会素服草履的来扬州来拜一拜,上个香,乞求国能风调雨顺。
    万岁爷的供品十分丰盛,都是宫中宴会时才会有的东西:一碗花头鸳鸯饭,一壶夏时酿的荷花蕊,一碟丝窝虎眼糖,一盘桃花鲊……
    以前万岁爷上完香,天儿就开始下雨,而今年万岁爷上完香,连个焦雷也不打一个。
    龙王爷真是生了好大一通脾气,连人间的龙爷也不给半分情面。
    从小火之后,百姓所供奉的肉果糕点之中,只有糕点第二日时总是不翼而飞,盘子里只剩下那糕屑。
    至于什么果子肉干,昨日是如何放着的今日就是如何放着的。
    百姓以为是乞丐贼人偷吃的,遂秘密筹谋,一群人几夜几日不睡,藏在龙王庙各地各处准备抓人。
    他们等了一夜又一夜,人影都没看到,糕点仍然消失。
    这一抓就是大半年。众人思来想去,想来思去,都没有结果。
    突然有人问:“乞儿贼人为何只偷糕点,供奉之肉肥美无比,瓜果香甜可口,怎就不偷?”
    百姓恍然大悟,是啊,定是龙王爷喜吃糕点,派虾兵蟹将来拿的,而且神仙又怎会被凡人的肉眼瞧见呢?
    想明白了这个理,所以那些供奉之物大多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糕点。后来渐渐的,供奉美味糕点成了各户人家的竞短争长。
    要是谁家的糕点第二天不翼而飞,这家人可是脸面有光,且见着谁都要炫耀自夸一通:吾所做糕点,可是连那四海神灵都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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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红熹一直不大业尚神灵,这是第一次来龙王庙上香,她先随馌妇去了陆家香铺买香。
    陆家香铺出卖各品名香,是东关街最有名的一家香铺。
    香铺门首垂挂了一颗雕漆粉金香球,里面燃着淡淡的芙蓉香,煞是好闻。香铺内角落的梅花高几上,又烧着佛桑心字香。
    乔红熹进了香铺内,看也不看,向伙计直截了当地买了几根高香与线香,与了银子,就站到门首去看那个雕漆粉金香球。
    这时街上有几个小儿郎在唱歌:
    龙王发雷霆啊,焦月不下雨。
    汗儿从头下啊,命将撒西天。
    热气往上跑啊,眼神看不清。
    禾苗艰难生呀,愁坏了芒郎。
    奇树琼葩死呀,徒增一悲伤。
    何时施雨霖呀,何时降甘泽。
    香火伴青词呀,底处出差迟?
    龙王爷最灵唉,亦是无情物。
    不知珠有泪唉,不知人生苦。
    人生须行乐唉,但求一场雨。
    曲调与歌词有些凄苦,可度入小儿郎细嫩的喉管唱出,声调抑扬顿挫,歌词又有那么一点活泼的意思。
    乔红熹只一遍便嘿记曲调歌词,在心里默默唱了一遍。
    陆家香铺对面是一家蒸作铺,用脚走去龙王庙少说也得一刻钟,乔红熹早上只食用了一个酸陷,肚很快就咕咕作响。
    蒸作铺此时并不热闹,铺前只站一个穿着妆花缎大袍的男子。
    男子折了一折袖,伸出五根指头,道:“来五个馒头。”
    看到软乎乎的馒头带着一团热气从笼中出来,乔红熹口中泌出涎沫,快马溜撒地去买了个馒头来,一块一块拗着吃。
    买完馒头回来,那群馌妇买好了高香与线香,却在案台前选了又选。
    只见案台上有万寿回文豆形香盒六个、铜胎掐丝珐琅香盒叁个,黄花梨香筒两个、倭制玳瑁香盒一个、剔红雕漆香盒一个、舀香饼用的金匙箸与银匙箸各叁个。
    “这个香盒可真好看。”一个庚齿稍卑的馌妇拿着一个万寿回文豆形香盒说道。
    “好看,我正想买一个呢。”另一个馌妇说道。
    “诶,那我也买一个。”
    “那我也买一个。”
    ……
    六个万寿回文豆形香盒价最廉,稍有些银者尚买的起,很快便被一扫而空。
    乔红熹吃完馒头,溜了一眼。
    只一眼,灼热目光胶在那个细巧绝伦,又玲珑可爱的剔红雕漆香盒上移不开。
    有眼色的伙计见状,便悄悄牵过她的袖子,压低喉咙道:“我家少爷说了,小乔姑娘看中何物则情拿去,不需银。那几根高香线香,本不该收银,只是姑娘是要去上香的,这香火钱,必须得收着。”
    给神灵的香火钱必须得花,不可吝啬不花,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没……我只是看一下而已。”乔红熹摇头拒之,香盒好看是好看,但于她一个圬工而言没什么大用处。
    馒头有些噎喉塞管,乔红熹向伙计讨了一碗清水饮了。
    “我家少爷说,莫客气。小乔姑娘看中的,我先留着,姑娘什么时候想要就来拿。”
    “我真的不需要。”
    “小乔姑娘放心,这帐,记我家少爷身上。”
    伙计只当乔红熹害羞,他十分体贴乔红熹,急急脚脚回到案台,将唯一一个剔红雕漆香盒收起,想了想,再挑了一个做工最精的金匙箸收起。
    乔红熹顿口无言,等馌妇买完了东西,才动脚去龙王庙。
    龙王庙在一处小林中,林中有一条百年不竭,且日渐涨溢的小河,河里面住着个面皮嫩嫩的小河婆。
    天热,走了一刻足力已疲,乔红熹面色抑郁,汗侵黛绿,她拿出汗巾轻按去额鼻上涔出的咸汗。
    方才在蒸作铺买馒头的男子蹲在小河旁拿着一根鱼竿,鱼竿上挂着一个馒头。
    乔红熹行步微濡,嫌弃地看上一眼,心道:这得是东海里的鱼才有这般大的嘴能一口食入一个拳头般大的馒头。
    默默嫌弃了之后,乔红熹收回目光,迭起汗巾袖在袖中,如风扫云一般,扫开脸上的抑郁之色,腮上堆起一个浅笑去了龙王庙。
    初进到龙王庙,只见一棵估摸有百年之久的龙爪槐树,张着个绿幕似的,将天井上方的天儿遮去了一半。
    龙爪槐树下放着一鼎石榴足的香炉,炉上插满了高香,有的已燃尽,只剩下一截玫红色的香脚。
    一名穿着海青的小和尚与穿着一裹穷的茶叁婆、花叁婆,拿着半旧不新的笤帚绰扫地上的落灰与落叶。
    茶叁婆与花叁婆自知得罪了龙王爷,茶也不卖了,花也不卖了,就在龙王庙里卖力干活来谢罪。
    笤帚在地上擦擦有声。
    庙阶砌旁植了矮小的金丝荷叶,庙墙爬满了西番莲,西番莲之果累累如贯珠,燥白的墙根生着招粉蝶与狂蜂儿的粉团花。
    粉团花陆离可爱,乔红熹十分喜欢,她只觉自己身临一处朱红人家的庭院中。
    上了庙阶,跨过大堂的高槛,只见一张香案铺着簇新的黄绫子布,燃着两根大红烛火,龙王爷威武之像矗立在香案上。香案前又置了一张稍矮的供桌,亦铺着一张簇新拖地的黄绫子布,两头各放一盆翠色欲流的天目松。
    乔红熹什么都不懂,又腼腆去问,一抹眼梢灵活转动,偷学那些馌妇的行止。
    馌妇先去供桌奉上糕点,乔红熹效之。糕点整齐奉上,拿出自己所买的线香,朝两根大红烛借点火。
    线香点燃,便要去拜垫上。
    乔红熹是最后一个点着线香的,馌妇已都在拜垫上开始念起了文辞。
    她心里一紧张,赶忙要到拜垫上去,步子才迈,只觉自己的提跟子被人拽住了,脚下的力被扯回,身子当即朝前一摔,鞋脱离了足儿,飞进了供桌底下。
    人摔在地上所发出的声响可不小,馌妇纷纷睁开眼,外头扫地的小和尚也被声响引了进来。
    膝盖骨直直着地,暴痛如割,乔红熹蹙着眉头,盈泪盈眶,没有呻吟出声但作着呻吟之态。
    小和尚见乔红熹不雅地摔倒在地,心下一惊,边扶着乔红熹起身,边对龙王爷笑道:“嘿哟,这姑娘庚齿稚,初次来龙王庙给龙王爷您上香,行了个大礼,结果磕错了方向,龙王爷您莫见怪,莫见怪。”
    【提跟子:附缝在鞋后帮上的布耳朵,用以提鞋使上脚,由一寸布帛为之】
    小和尚又转头对呆不腾的乔红熹软声道:“都说在庙里跌一跤,往后啊,是笑口常开。”
    “成,姑……我往后笑口常开。”在庙里哭丧是不被允许的,乔红熹强忍欲掉出眶中的泪,扬起一个微笑,借着小和尚之手起身。
    足失了履,窄窄小小的足穿着白绞暑袜儿,映衬腰上系着的佛青穿花百迭裙。裙及踝而已,乔红熹微微屈膝,将自己的袜儿遮起,缓了疼之后道:“我去拾鞋儿。”
    衣裳可以不华焕,但必须齐楚分明。
    乔红熹是姑娘家,姑娘露着袜儿,不禁引人想到袜儿下的足儿是如何的玲珑波俏。
    小和尚只瞧了一眼就收起了失礼的目光。
    乔红熹掀起垂地的黄绫子布,半个身子探进供桌底下拾鞋儿。
    供桌底下无垢渍积尘,乔红熹拾起鞋儿立刻穿起,拂了小和尚搭手相扶的好意,重新点了叁根线香,一个人脚窄隆窄隆地拖地而行。行至拜垫旁,将裙摆一撩,双膝轻投到拜垫上。
    膝上的皮肉已损,投到拜垫上时乔红熹疼得咈咈的吸气,心里忍不住叫苦骂人。
    小和尚慢退出大堂,乔红熹侧手跪着一位身材苗条的馌妇,她歪过身子来与乔红熹咬耳朵:“小乔姑娘往后带个护膝吧。姑娘的膝盖娇,磕一回损一分,磕多几回可就直不起腿儿了。”
    说完那馌妇不等乔红熹回话,正了身子,把那额头往地上磕,叩齿念着文辞。
    馌妇们两片抹了口脂的莺唇慢慢蠕动,字音念得模糊不清,乔红熹不会念文辞,想学着她们念,可耳朵连个字眼儿都没捕捉到,只听得到停凝树上的鸟儿在喋喋不休对语。索性剔开一点眼皮儿,拗着颈,偷觑馌妇念文辞的光景。
    她们眼儿虔诚地闭着,嘴儿念着一串文辞,口中吐出了香喷喷的一团温和之气,捻在手上的香,顶上的瑞烟一缕一缕地绕在施了胭脂的面庞上。
    都是脾性温柔如水的妇人。乔红熹撇撇嘴,斜溜着眼儿微微打了个呵欠,几颗泪珠子瞬间挂在长睫上。
    要是自己的性子能与她们一样就好了,正想着,眼挫里似乎看到一团黑影在供桌上晃动。
    乔红熹拗回颈,供桌下慢慢伸出来一只手,那只手左右摇摆,最后停留在她的盘中,迅雷不及掩耳地拿走了一块糕点。
    供桌底下有人?乔红熹蹙起眉,刚刚自己摔了一跤,似乎是提跟子被人拽住了。若真是被人拽住,那拽她提跟子的人与偷吃糕点的人定是一个。
    她眯起眼,发出一声嗤哼,什么虾兵蟹将来取食,依她看来就是一个贼子在做鬼串罢了。
    狗东西!
    东西都被贼人偷吃了,怪不得龙王爷爷不下雨。
    庙内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女子,乔红熹回想那男子之手,比她大了一半不止,且筋骨分明,身高定是八尺其高,一旦性儿起,可是会拿着逼绰子将人的头颅和削菜瓜一样削下。
    用滚热的颈血来祭贼刀祭龙王庙,并不值得。
    乔红熹沉住气,瞟见手边上立着一把笤帚,小脑筋儿骨碌一转,一个妙计从心上闪来。
    馌妇念完了一长串的文辞,低着头起身,理了理微乱的衣摆走出大堂,将手中的线香插到龙爪槐树下那鼎香炉上。
    待堂中的馌妇一一散去,乔红熹全然忘了庙中的槽道,迅速地起身,抄起笤帚横扫桌底,喉急大骂:“贼丑生,姑奶奶我看你往哪儿跑,竟敢拽你姑奶奶的提跟子,还敢偷吃姑奶奶亲手给龙王爷做的糕点,找死!”
    庙里的人皆被乔红熹的一声地雷般的怒吼唬住了,纷纷转过头来看她。
    乔红熹抄着笤帚在供桌下扫出了一团灰,也扫出了一阵风。
    灰落鼻窍中,使得鼻肉滋了骚痒,乔红熹喷嚏狂打叁回,打完喷嚏,她缩了缩鼻,抄起笤帚再次横扫了桌底,还是只扫出了一团灰。
    “何方来的贼人闪得如此快?”
    乔红熹心存疑惑,也不管膝盖疼还是不疼,一心想钻到底下去将情头看明白。
    双膝才投地,还没往前爬一寸,一身海青的小和尚又赶过来,夺走她手上的笤帚,按着她的头往地上磕了几磕,哑声道:“姑娘你这又是在做甚的不敬之举,快快磕头,给龙王爷赔个不是。”
    小和尚自顾说了无数的高帽子来孝敬龙王爷,他手腕力度控摄得当,乔红熹额头碰到地上,没有痛感,只有一点凉意,倒是小和尚自己把额头磕的霹雳乱响。
    头磕完了,乔红熹有些晕头转向。数十道带着疑惑的目光胶在自己身上,她面色不禁发红,凑过去与小和尚咬耳朵,分辨道:“不是,是这庙里有贼,就在那底下呢。”
    乔红熹手指着供桌底。
    小和尚一副急泪,又是跺脚,手似捞铃打嘴,一再强调贼人是可爱的虾兵蟹将:“呸呸呸,姑奶奶怎么还在打花!那不是贼,是龙王爷身边可爱的虾兵蟹将,是可爱的虾兵蟹将。”
    扬州有整整半年不曾下雨,众人心里急如锅中蚁。来龙王庙里上香,哪个人的言语举止不是再叁小心的,就生怕哪个小举动又惹怒了龙王。
    乔红熹的狂野之举与粗俗的言语,在众人的眼中都是禁忌。
    众人惶汗大流,摄衣跪下,碜可可头磕地,一齐磨了半截舌头来糖食龙王爷,道:
    “龙王爷大人有大量。”
    “龙王爷您莫生气。”
    “龙王爷您且吃糕点。”
    ……
    眼看满堂磕头趋奉的光景,耳听一派啼哭之声,乔红熹叹了口气,不管是贼还是虾兵蟹将,她确实是破了庙里的槽道。
    乔红熹寻了一处空地,给龙王爷深深磕了一个头,不情不愿地糖食龙王爷:“小女子举止粗鲁,无意犯间了您老人家,还请您莫见怪。”
    头磕了,也糖食了龙王爷,乔红熹下梢头还是落得和两个叁婆一样,待膝盖上的伤好了,便要来粪除龙王庙,直到天儿下雨。
    乔红熹欲哭无泪,心情不大佳,脚窄隆窄隆地走出龙王庙。将出庙时收到了两个叁婆投来同情的目光,她不以为然,一笑置之,心里纳闷方才是不是自己眼岔了。
    出了龙王庙,乔红熹发现那位穿妆花缎大袍的男子还蹲在河边。
    大抵是晴光强烈,男子戴上了一顶绿珠顶缠棕帽遮阳。他放下了鱼竿,两只手里各拿着一个馒头,对着河里低低说道:
    “蛮蛮,蛮蛮,你怎么不出来吃东西。”
    “蛮蛮,我今日给你带了馒头。”
    “蛮蛮莫生气了。”
    “蛮蛮,我错了。”
    “蛮蛮,蛮蛮,蛮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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