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乘客都吓坏了,纷纷站起来躲避。柱子也吓坏了,不明白自己的身体怎么突然间变成了这样。他举着血淋淋的双手站起来,穿过别人惊讶地为他让开的一条路,走到车尾去用水洗,穿过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个有水的水龙头。
    他洗掉了血迹,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面对着旁边的镜子怔怔地望着自己。
    这时火车上开始播放歌曲,是邓丽君的《漫步人生路》,柱子静静地听完这再熟悉不过的一首歌,眼睛里渐渐有了泪水。
    这天下午火车上的喇叭里尽是邓丽君的歌,第二首是《月亮代表我的心》,邓丽君的声音像是拂过耳边的一缕柔风,在这辆穿行了千山万水的火车中荧荧烁烁地回荡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柱子踉跄地闯进洗手间,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流逝的世界哭了起来,开始时极力压抑,到后来放声大哭。火车在此时驶入了山洞,隆隆的回声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的哭声。柱子的泪水尽情地流着,比他过去20多年的生命里所有泪水的总和还要多。过去他也听过这首明明是温情的歌,可是此刻却发觉歌词竟是那么残酷,那些爱得痛苦的人,有谁能经得起如此的追问?
    柱子回到了西北老家,重新陷入了柱子娘催促他结婚的唠叨中。他不声不响地听,一言不发地沉默了好几天,然后开始打包裹。柱子娘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地说:“你可别又是吓我说你要走。”
    柱子说:“我真要走了,去南方打工。”柱子娘说:“那你赶紧走,现在就走,别回来了。”这是下午,柱子娘以为柱子怎么都不可能在此时离开的。
    柱子捆好了包裹,想了想,去把从南京带回来的沙老师的油画放进箱子里,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这是王芃泽为他买的那本《无名的裘德》,五年了,还是平整如新。
    柱子把书塞进包裹里,往肩上一背,出了家门。柱子娘、柱子爹和英子都追了出来,柱子娘问:“柱子,你真要去打工?”柱子点点头。柱子娘又问:“你啥时候回来娶媳妇?”柱子回答:“不回来了。”
    英子开始哭。柱子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看到一家人站成了一排,都在抹眼泪,心里不忍,就说:“我给你们寄钱。”说完转身再也不回头地走了。
    出了村,经过田野时看到曹老头儿正扛着猎囧枪四处转悠。曹老头儿在路上拦住柱子,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柱子,又要去找你王叔么?真的不结婚了?”
    柱子冷笑一声,劈手夺过曹老头儿肩上的猎囧枪,双手用力,“咔嚓”一声折断了,扔在农田里。曹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大声呵斥道:“好你个柱子,你赔我的猎囧枪。”
    曹老头儿扑过来要抓住柱子,柱子闪开了,冷冷地说道:“你积点儿德吧,我等着看你这辈子怎么遭报应。”
    柱子转身奔去,矫健的身影很快便跑上了一个山岗。
    这一走,就是十年。
    十年后,从湾子村往西再走一里多地,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厂区,政囧府在这里建了矿场,开发天然碱。职工很多,宿舍密密麻麻地分布在一片低缓的山坡上,临着湾子村。
    矿场的建设给附近原本闭塞的村落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湾子村更是处于变化的中心,当年队长率领村民为科考队修的那条从柱子家门前开始的土路,成了远远近近人流量最大的路,村里的人从这里走出去,矿场的人从这里走进来。每天柱子娘走出院门,总能看到有行人正从门前经过,一边经过一边扭头来看铁塔一般显眼的柱子娘。
    最早矿场还是一片建筑工地的时候,曹老头儿就率先挽着篮子去守在工地边上卖东西,卖馒头葡萄羊肉羊骨,每天早出晚归的,惹得村里人议论纷纷。有村民试探着问曹老头儿每天能卖多少钱,曹老头儿不说,但是两个月后曹老头儿的两个女儿也加入了挽着篮子卖东西的行列。
    于是湾子村的妇女们纷纷模仿,那两年里,每当有大卡车碾起腾腾的灰尘驶进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的时候,还没有停稳,车上的工人们就会被一群举着篮子的妇女们立刻包围。柱子娘长得最高,手里的篮子也举得也最高,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卖的最好,工人们看到她如此突出的身高,多是哈哈大笑,却并不买。
    曹老头儿总是能比村里的其他人走得超前一步,第一个扔掉了那些篮子,率领女儿女婿在建筑工地旁边搭起了一个草棚,卖羊肉汤,自家的羊不够了,就收购柱子家的羊。柱子娘看到自己低价卖出去的羊,被曹老头儿一碗汤一碗汤地挣回来了好几倍,心里有气,就多次厉声呵斥英子不要上学了,也跟着柱子爹去卖羊肉汤。英子不去,哭了一次又一次。
    矿场建好之后,修了一条柏油路一直通到县里,每天都有汽车来往,十里八乡的人渐渐地有了出远门的想法,年轻人开始外出打工,人们都习惯了到矿场来乘车。于是慢慢地在矿场宿舍和湾子村之间形成了一个集市,越发展越热闹,很快就有了比乡里还要旺盛的人气,各种店铺应有尽有,饭馆旅馆澡堂理发店录像厅……虽然破破烂烂,却也熙熙攘攘。
    曹老头儿因时而动,带着全家人都在集市上做生意,他自己开了个店卖小百货,又催促着大女儿和女婿开饭馆,二女儿和女婿开澡堂,一家人趾高气扬地成了湾子村里最有钱的人。
    湾子村的民风明显不如以前了,柱子家的羊圈一直在大门外,羊接二连三地在夜里被偷。柱子娘气得哭,白天也不去集市上转悠了,搬了椅子坐在大门口看守,门口一有熟人经过,她闷得无聊,就主动和人搭话,痛骂那些偷羊的人。谁家的狗生小狗儿了,柱子娘就去要两只来养,打算养大了看守羊圈,可总是养得又瘦又小,一不小心就得病死亡。所以柱子家的羊圈门口拴着的总是两只瘦骨嶙峋、萎靡不振的小狗,旁边坐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柱子娘,时间长了,渐渐成了人们口头的笑话,人们经过时,总是望着柱子娘看稀奇似的笑。
    笑得最无礼的是曹老头儿和他的两个女婿。那时候曹老头儿的两个女婿各自都骑着摩托车在柱子娘面前来来往往,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曹老头儿一直以来还只是对柱子娘冷嘲热讽,打击她本来也不在意的自尊心,可是两个女婿却敢于对柱子娘嬉皮笑脸地动手动脚,把她当傻子一样来戏弄。柱子娘要比曹老头儿的两个女婿高一辈,可是两个年轻人竟然在柱子娘面前公然讲猥亵的话,看到柱子娘并不生气,就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挑衅似的捏一把,拍一下,然后骑着摩托车屁股冒烟地跑远。气得柱子娘在后面大骂。
    柱子娘向曹老头儿告状,曹老头儿也只是敷衍过去,却会停下来不怀好意地笑着问柱子娘:“你们家柱子现在怎样了,跑那么远挣钱,一定比我在集市上挣得多吧,也不寄点儿钱回来让你这做娘的享享福?”柱子娘说:“寄了,上个月还寄来好几百呢。”曹老头儿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柱子娘也不生气,继续走回去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什么都不想地看着路上的行人。许多年过去了,柱子家在众人的印象里渐渐成了湾子村最穷的一户人家,没有壮劳力,也没有人去集市上做生意。村里有钱的开始盖楼房,没钱的也在修门楼,唯有柱子家还是柱子当初离开的样子,院门被时间剥蚀得更为破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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