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王小川开学了,柱子娘、柱子爹和英子要回西北了。从火车站送行回来,王玉柱脸色苍白地回到王芃泽面前,不由分说地把王芃泽抱到卧室里,轻放在床上,和衣往王芃泽身边一趴,抱着他的身体呼呼大睡,手机响了也不接。王芃泽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帮他接听了几个,都不是紧急的事,于是也不叫醒他,自己看书,任他从上午睡到下午。
    中间王芃泽曾轻轻推醒王玉柱,说:“你怎么困成这样呢?你想睡就起来脱了衣服睡,这么穿着衣服不解乏。”
    王玉柱糊里糊涂的,脱了半天也没有把衣服脱下来。王芃泽坐起来帮他脱,脱得只剩背心短裤后,王玉柱似乎突然激动起来,撕扯着就要脱掉王芃泽的衣服。王芃泽慌忙斥责他:“柱子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王玉柱像是失去了理智,不顾王芃泽的抵抗和挣扎,一直把他也脱得只剩背心短裤才罢手。然后抱紧了王芃泽身体,把他的肩膀和和大腿都抱在怀里,又睡着了。
    王芃泽一场虚惊,觉得好笑,就独自一人笑了一会儿。
    年后王玉柱请人用木板把自己的办公室隔成了两间,留出两个门,两个房间另有门相连。王芃泽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去上班了,穿戴整齐了和王玉柱一起去公司,王玉柱推着他的轮椅到隔壁办公室,把公司的各种资料拿了厚厚的一大摞,放在他的面前,说:“叔,你先把公司的各个业务环节都熟悉一下,等你完全了解后,你就是这里的办公室主任。”
    王芃泽问:“办公室主任?公司的办公室有几个人?”
    “目前就你一个。”王玉柱看到王芃泽怀疑的神情,忍不住要低头嘿嘿地笑,笑完了解释说,“叔,现在的许多公司不比你们研究所那么多人,多数职位听起来威风,实际上都是纸老虎。”
    王芃泽不在乎这些,只在乎有实实在在的工作可做。生活有规律起来之后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气色也好了许多,王玉柱在他的办公室里放有一张大的沙发床,他从来都不用,无事可做了就摇着轮椅去操作区看。王芃泽在与人交往方面本来就有自己的性格魅力,知识又丰富,再加上办公室主任这个头衔以及王玉柱的面子,公司上下都很喜欢他,特别是编辑部的几个年轻人,经常拿文字方面或地理方面的问题来请教他。王玉柱不在公司的时候,财务部的魏阿姨会偷偷地来办公室和王芃泽唠家常,嘘寒问暖,叮嘱他多注意身体。有一天王玉柱发现了,当场板着脸说魏老囧师这是上班时间不要聊天,再发现一次我就要扣工资了。为了显示公平,扭过头来大声对王芃泽说:“叔,你也有责任,再发现一次同样扣工资。”
    下班后两人去接王小川,在车里王玉柱酸溜溜地问王芃泽:“叔,那个魏老囧师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王芃泽认真地回答:“我以后不再和她聊天就是了。”王玉柱笑道:“叔,我对你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看到你开心,我心里只会高兴。”王玉柱把王芃泽的手拿过来放在腿上,一边握着一边开车,笑道:“心情好的人长寿嘛,早知道效果这么好,就不让你在家里待那几个月了。”
    情况确实如此,王玉柱带王芃泽去医院打针治疗时,各个科室的医生再看到王芃泽,也都夸他气色好。王芃泽同时要治疗好几种病,自从上班后,王玉柱有了更自由的时间带他去医院,拿回来的药也不用像在家里一样藏起来不让王小川知道,就在档案柜里排列着。在办公室里没有事的时候,王玉柱经常会推开隔间的门提醒王芃泽吃药,或者什么话都不说,就站在门口微笑地望着他,王芃泽看了王玉柱一眼,看出他并没有什么事,就转过头去继续看资料。王玉柱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从前在研究所里那个认真严谨、循规蹈矩的王芃泽,他很喜欢这样看,有一次轻声说:“只要你坐在这里,我就觉得像是把家也搬过来了。”王玉柱出去忙业务,回来时在路边的店里买了一件仿老式军装的上衣,像极了王芃泽当年在湾子村时穿的军装。办公室无人时他去到王芃泽大办公室,“哗”地抖开了衣服,笑道:“叔,你把这件衣服穿上吧。”
    王芃泽为公司完善了更为合理的工作制度,为员工买了保险,调整了工作流程以提高效率。王玉柱以前从来记不住公司招募了多少会员,王芃泽却能把那些名字了然于胸。有一天王玉柱又进来欣赏王芃泽工作的样子,王芃泽突然说:“柱子,你的会员里有一个你熟悉的名字。”王玉柱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熟悉呀?”王芃泽说:“连我都记得,名字叫周秉昆,不过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公司的活动。”
    王玉柱笑容没了,疑惑地问:“不会只是名字相同吧?”王芃泽翻出资料给王玉柱看,资料里有照片。王玉柱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胖脸,想了想,又笑了,把资料还给王芃泽,说:“管他是谁呢,我要是再被他闹腾得生气,我就不是王玉柱。”
    “好。这才像是个老板。”王芃泽由衷地夸王玉柱,笑道,“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人,不必要再计较了。”
    可是到了五月,王芃泽反而计较起来,他在检查业务量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姚敏。王芃泽心里顿时乱了,这个人不是会员,没有照片,只有联系方式,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姚敏。他惶惶不安地想了好几天,去操作区问了好几次这个单子的进展,姚敏是要在一辆银白色的两厢车的侧面喷上一个千禧年主题的图画,图画是姚敏自己拿来的,需要美工再处理,比较慢。
    再慢也有结束的一天,这一天王芃泽给前台的员工交代了一下,说如果姚敏来取车就通知我。他一直等到下午,前台的女孩儿打进电话来说:“王主任,姚女士来了,就在前台。”王芃泽急忙摇着轮椅出去,远远地一眼就认出那个人到中年的女人正是王小川的妈妈。
    王芃泽先给王玉柱打了个电话,王玉柱此时还在外边谈生意,王芃泽说:“柱子,我看就要到小川放学的时间了,你接了他之后别回家,先到公司来一下,我这里有事情。”王玉柱从声音里听出王芃泽有一点儿激动不安,就问:“什么是事情?是公司的事么?”“不是,是我和小川的事。”王芃泽怕王玉柱不明情况说漏了嘴,王小川一旦听说是姚敏在这里又会使出什么倔脾气,他没有时间在电话里多解释,就说,“具体情况来了你就知道了,你先去学校接小川吧。”
    放下电话,他激动地摇着轮椅去迎接姚敏。自从他和姚敏离婚后,王小川几乎就没有再见过妈妈,王小川长成大孩子后,每次他拿着姚敏母亲家里的地址劝王小川去看看,王小川总是情绪激昂地说不去,或者低声答应了,就是不去做。既然这一天有缘分遇到了,他一定要让王小川重新和姚敏恢复联系,他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时日无多,这么多病,或许就是他虚弱的身体最后的劫难。
    王芃泽向姚敏挥手,兴奋地大声喊:“姚敏。”姚敏看到他,紧张得僵在了原地,无处可逃地看着轮椅上的王芃泽微笑着越来越近。
    离婚后姚敏并没有离开南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另一个家庭,爱人是政府工作人员,家庭还算富裕,婚后生有一子。这些年来王芃泽和王小川都不知道姚敏的消息,可是姚敏却对王小川的情况很了解,那个茶叶店一直没有搬迁,王小川学校的地址她也知道,每次经过都会远远地看一会儿。姚敏不知道老太太去世的事情,两人坐在休息处说话,一听到王芃泽说老太太去世了,姚敏立刻泪如雨下,坐在椅子上颤抖着手,用纸巾不停地擦眼泪。王芃泽给她倒了水,可是她根本无力喝下去。好容易才稳定了情绪,就要开车离开。王芃泽决心要留住她,又找了许多话题来问,可是姚敏神色慌张,无心再停留。
    王芃泽看了一下表,估计王玉柱和王小川就要回来了,就对姚敏说:“那你跟我来,我给你打折。”他慢慢摇着轮椅去收款台,跟收款员低声说了一下,亲自把账目慢慢地算,尽量地拖延时间,拿出一张意见表让姚敏填写。姚敏问:“你能给我打折么?那这个店……”
    似乎姚敏有自己的猜测,王芃泽等了一下,看她并不说出口,就默默地望了她很久,又笑道:“这个店是柱子的,我是来帮忙的。”姚敏笑了一下,说:“哦,柱子也回来了。”王芃泽笑着问姚敏:“你怎么不问我那个茶叶店的情况?”姚敏恍然地:“是啊,那个茶叶店呢?我好久没有从那里经过了。”王芃泽正要回答,突然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马自达开进了视野。
    王玉柱和王小川急匆匆地走进来,看到姚敏,同时愣住了。
    又震惊又发愣的还有姚敏,如此猝不及防的相遇,让三个人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王芃泽向王小川招手,笑着说:“小川,过来呀,这是你妈妈。”
    王小川狠狠地望着姚敏,像是在望着一个仇人,眼睛里噙着泪水,一步一步慢慢地向王芃泽走过去。王玉柱暗道不好,预感到一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果然,走到了王芃泽身边时,王小川的脸已经抽搐得变了形,用平生最大的一次怒气对王芃泽高声地喊:“谁让你找她的?她死了我都不愿再看她一眼。”说完发疯似的把王芃泽的轮椅用尽力气猛地一推,王芃泽一下子控制不住轮椅,呼啦啦地向后飞快地滑动,附近的员工都过来拦。王玉柱抢先一步奔过去扶住了轮椅,王芃泽惊魂未定,王小川跑进了王玉柱的办公室,“啪”地一声把门甩得震天响,姚敏已经哭得蹲在了地上。
    王玉柱本来想把姚敏扶到王芃泽的办公室,距离王小川近一些,能把王小川喊进来一家人好好地谈一谈,可是转念一想王小川火气正旺,保不准又会把情况搞得一团糟,一家人又不是需要评判什么,该躲避就要躲避,该糊涂就要糊涂。于是他把姚敏扶进了财务室,魏阿姨与姚敏年纪相仿,可以先劝着。王芃泽要去王玉柱的办公室看王小川,王玉柱觉得王芃泽还在情绪激动中,就拉住他的轮椅,说:“你劝姚敏,我去劝小川。”王玉柱转身就要去,王芃泽喊住他,叮嘱道:“柱子,不要在这个时候批评小川。”王玉柱又转过身来,看到王芃泽也是怒气未消,还在喘着粗气,就说:“你不能激动呀,你要注意身体。”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王小川立刻站起来站到窗口,背对门口,所以王玉柱进去时只看到王小川的背影,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王小川为了防止王玉柱过来烦他,抢先说话了,带着哭过后浓浓的鼻音大声说:“你不要过来跟我讲道理,我最烦别人跟我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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