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老爹焦急的询问,李承乾只能张开双臂,示意自己没事儿。
    旁边的牛进达,哈哈大笑道:“陛下不必担心,太子殿下虽然年幼,力道不够,可是以他的身手,对付一两个文弱书生,还是没问题的。”
    再三确定儿子没事儿后,李世民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随手把腰上挂着的玉佩赏赐给了牛进达,乐得牛进达见牙不见眼。巴掌大的玉佩啊,只有皇帝有资格佩戴,得到了这样的赏赐,那是能放到祠堂里跟列祖列宗显摆的。
    重回御座的李世民,抛下了短暂的紧张之情,重回了那个叱咤风云的皇帝身份。
    “崔焙当庭行刺太子,罪在不赦,今日同堂崔姓者,收归刑部大牢,明日即问斩。崔家肆意妄为,着追罪所有清河崔姓者,除官黜爵。余下六家,本该同罪,但闻太子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故不予追究。各自罚铜两千斤。”
    听到皇帝的处置结果,好多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今日朝堂上,崔焙虽然没能得逞,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的罪名是逃不了了。有这一条罪名在,就算皇帝直接对七家挥动屠刀,也没人能说出不是来。如今只对清河崔家开刀,已经算是仁慈了。
    五姓问诘皇帝的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认真处理蝗灾的事情。此次蝗灾,是贞观朝,乃至大唐建国以来第一次天灾。波及整个关中的灾难啊!跟面无表情的武将们相比,文官们简直要乐疯了。出兵对外是武将的工作,对内仁政是文官的职责。
    蝗灾起,只要能平安度过这场劫难,从上到下都能获得不小的功勋!
    文官们都在兴奋,而此时的李承乾却愁眉苦脸,因为退朝后他刚要走,就被老爹捏住了衣角,拽进了后宫!
    立政殿后西北方就是两仪殿,皇后居住的地方。
    明明再有一个月就要临盆,长孙却依旧坐在藤椅上,边晒太阳边绣花。
    看到夫君拽着儿子过来,脸上却没有怒意的样子,她迷惑不已。
    长孙有身孕,所以见了皇帝不用行礼,但是李承乾就不行了,必须大礼拜母请安。
    等李承乾站起后,长孙笑道:“臭小子,有好好的太子服不穿,为何穿着麻衣?”
    李承乾站直了身体说:“母后,现在宫外满是蝗虫,估计就连御花园等地都没能逃脱蝗虫之口。儿臣愚钝,没什么治理蝗虫的好法子,只能分发粮食给灾民,为父皇分忧。”
    早就已经把消息传递出皇宫的张赟已经回来,非常贴心的给皇帝带来了酒壶,还是烈酒。
    一口酒下肚,李世民指着李承乾对皇后说:“皇后不知,今日大殿之上,五姓七望可是良将尽出啊,崔成道、王岳斌这些老不死的,都出来诘难朕。无忌房乔等人虽然身负才名,但是在他们面前却讨不到一点的好处。最终,崔家甚至把《洪范》给搬了出来,让房玄龄进退不能言。”
    看皇帝喝着酒、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五姓七望的打算落空了。
    长孙微微一笑:“那妾身倒是好奇了,究竟是什么人,驳倒了崔家?妾身虽然只读了很少的书,但是《尚书》之洪范篇的大名还是知道的。”
    聪明如长孙如何不知道丈夫专门过来一趟,就是来显摆的。跟别人显摆,会显得没有威仪,但在自己,面前,丈夫永远都是这副性情。
    再度指指儿子,李世民笑而不语。
    长孙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忍不住问正在挠头的李承乾:“承乾,可是真的?你居然驳倒了崔家?”
    当众被人夸奖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尝试,以前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都傻呵呵的去争夺小红花、争夺那张破纸,现在才算是明白了。
    “儿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母后,您应该为孩儿做主,当时,可是父皇把这个烂摊子强行丢给儿臣的。若不是儿臣脑子还聪明一点,恐怕今日到现在都下不来台。”
    李世民哈哈大笑,对太子的吐槽丝毫不以为忤:“那说明朕知人善用,你不是破局了吗?效果还出人意料的好。就连崔焙,都被你气的失了理智,哈哈。”
    看着时不时大笑的丈夫,长孙笑着摇了摇头。夫妻多年,她知道此时正是夫君最畅快的时候。
    也不由得他不畅快。
    唐初官员,大多都是被举荐上来的。而渗入朝堂,几乎占据半壁江山的五姓七望,甚至能够偶尔主宰政事的走向。而这,却是皇帝也无能为力的事情。或许一个两个的举荐能够当作没看到,或者拒绝,可是一连串的举荐过来,难道还能全部拒绝掉?
    就连房玄龄,都是五姓的女婿,五姓偶尔找他办事的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既然当初眼馋五姓女,如今就要承受苦果。
    直接引起皇族跟五姓冲突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血统,所谓的窃位,或者上了嫂子弟媳。以五姓的超然地位来说,就算皇帝现在把太上皇的脑袋揪下来,也跟他们没关系。
    真正引起直接冲突的,还是举荐。李世民不是李渊,忍受不了朝堂被一群衣冠土鳖指手画脚。所以,不止接连拒绝下边官员的举荐,甚至偶尔会拿五姓的族人开刀。
    不过这一次好了,不仅五姓被迎头一击打得体无完肤,只能疯狂的去对抗这一次流传出去的笑柄。而清河崔氏被清理掉,也空闲出了大量的官位。
    李世民很想,但是不敢直接把五姓的力量驱出朝堂,否则行刺太子这一条罪状,怎么用来发挥都不为过。掺杂在大唐各处的五姓族人,就像是寄生虫,全部扣掉,立刻就会让大唐体无完肤。想要没有波动的清除掉他们,只能用漫长的时间去磨。
    心情再好,也不能拿烈酒当水喝啊。再加上上午的朝堂实在是....
    眼看着皇帝老爹醉倒在椅子上,李承乾只能吩咐宦官把他抬回甘露殿。两仪殿是不能留了,孕妇身边,酒鬼这种生物是绝对要禁止的。
    长孙也知道皇帝心里畅快,所以连劝都没劝。
    今日蝗虫已然“光顾”长安,作为皇帝的李世民本该有所表示的,可是大胜五姓的快感,甚至让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皇帝的职责。
    龙案上堆积的奏折,也不知道有多少。
    不愿意看到老子惨叫的样子,李承乾干脆离开了皇宫。
    最出彩的大戏已经结束,虽然窜上戏台子表演不是他的本意,可热闹事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单纯的赈灾了。
    出了皇宫,在侍卫统领的死命要求下,李承乾不得不带上五百侍卫。而魏征厚着脸皮上了马车后,就不得不围着长安转圈起来。
    长孙无忌的动作很快,长安城内,但凡是粮店附近,都出现了分发粮食的官员。大袋的粮食堆积在街道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安定人心的了。
    可是,接连看了几个散粮的地方后,李承乾还是忍不住询问魏征:“郑公,既然散粮点都已经摆出来了,为何领粮食的人很少?我看了,只有几个乞丐、孤寡老弱在排队领。”
    魏征叹了一口气说:“第一天,哪会有那么多人。灾难才起来,都硬着头皮,或者说是肚皮苦苦撑着。人都是好面子的,平民百姓也是如此。”
    看着街道上往来匆匆、面带愁苦之色的长安市民,李承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到底还是忘记了换位思考,如果是自己,恐怕也会不死心的找找别的出路,直到脑子拗不过肚皮,才会掩着脸面去领救济。孤儿院出生的他,对“自强”这一条格外的看重。不像其它地方,不管是低保还是什么别的,都抢着要。甚至还有开着奔驰宝马享受五保户政策的。
    这是一个还没有被污染的时代,那刻在骨头上的倔强,还没有被时间冲刷掉。
    绕遍长安,想要出门的时候,却见城门处已经聚拢了一大批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麻袋,只看麻袋里面蠕动的样子,就知道是蝗虫。
    长安县县令余秋生,就背着荆条给自己治下百姓训话:
    “乡亲们,咱们用不着领朝廷的救济!万年县来信,太子的养殖场正在收蝗虫,咱们只要抓蝗虫,就能到那里换粮食!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不过本官相信太子仁厚,不会跟你们平民计较的。之前的事儿,罪本官一人即可。你们放心的去换粮食,本官会到太子那里负荆请罪的。手里的过所都拿好,虽说本官会带着你们过去,可没有过所,进入万年县被查到,也挺麻烦的....”
    过所,大唐百姓离开本土去外地必备的东西。一旦检查的时候没有过所,轻的以流民论处,重的就会被怀疑是山贼强盗。就算是一些低级官员,出门的时候都要备好过所官牒。
    不带这两样东西还能横行无忌的,恐怕也只有长安有数的一些大佬了。
    不过李承乾此时却没心情考虑这些,而是看着余秋生狼藉的后背无可奈何。
    何寿也就算了,余秋生脑子也被驴踢了吗?说到请罪,就只会光着上半身耍流氓,然后背着荆条折磨自己?虽说“负荆请罪”是个成语,可当成行事准则,就有点过了吧。
    见余秋生要带着长安市民一起去养殖场,李承乾赶紧走出车厢,命令侍卫们停下。
    整个长安城,动辄就能指挥五百侍卫的,绝不是普通人。所以远远看到队伍的余秋生,就下令让市民们都靠边,把路先让出来。
    可谁曾想,路是让出来了,队伍也停了。
    看到车厢里走出来的少年,余秋生震惊不已,毫不犹豫的就要跪倒在地。
    没跪成,因为魏征也钻了出来,站到了太子身边。这要是下跪可就不是请罪,若是被别的官员看到,就是失礼了。
    跳下马车,李承乾边走边说:“行了,赶紧把荆条弄下来,你们一个个的怎么翻来覆去的就这一样请罪的方法?就不能有点新意?”
    余秋生虽然是长安县令,但是跟何寿相比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背着荆条拱手也不是,下跪也不是的,尴尬的汗都流出来了。
    “好了,用不着请罪了。现在带着你的百姓去换粮食才是正经事。”
    魏征恰到好处的帮余秋生解了围。
    城门口聚集的百姓很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如果让他们带着蝗虫去养殖场,就有点太远了,单一来一返就会耽误很长的时间。
    丢掉荆条的余秋生简单的套了一件衣服,就等候在李承乾身边,听候差遣。
    “余县令,你还是让这些百姓先把蝗虫押着吧,孤会向父皇再借部分禁军侍卫,把仓库的粮食和肉都送到长安城外,在城外交换,能节约很多时间。”
    余秋生拱拱手,就下去公布消息了。
    唐朝虽然没有朋友圈,但消息的传递速度还是很快的。
    一直到傍晚时间,甚至有三原县的百姓带着蝗虫,来交换粮食。
    都是面子比天大,本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领朝廷的赈灾粮,却陡然间听闻太子那里能用蝗虫换粮食。只要是用劳作换得的报酬,他们就能吃的心安理得。
    蝗灾过去不过一天,李承乾囤积的粮食就消耗了大半,而长安周边,还有不顾距离过来兑换粮食的百姓。
    “既然百姓们都愿意用蝗虫换粮食,不肯白白领救济,那朝廷从陇右等地运来的粮食,就都平价卖给你东宫吧。”
    醒酒了的李世民,精神还有些委顿,但是听到百骑司的报告后,就大方的把朝廷的粮食,卖给了东宫。
    平价交易,到底还会是朝廷吃亏,因为算上运费,这些粮食的价格怎么也要翻个番。朝廷平价卖粮,如果用商场的手段解析就是以本伤人。可是在灾难面前,朝廷就算亏本,亏的也心甘情愿。只是那些打算大发横财的粮商,经历这次风波,大醉痛哭者有之,投梁自尽者也有之。其余行当的商人,眼看着同行的惨剧,也不由得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父皇,您这一次的下手,太狠了吧,儿臣听闻,单长安自杀的粮商,就有十几个了。”
    半躺在锦塌上的李世民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粥,听到李承乾的话,才把粥碗放到桌子上,说:“承乾,朕来问你,若是把水桶里装满水密封,寒冬腊月里放到庭院,会是什么样的?”
    李承乾毫不犹豫道:“会被冰涨裂。”
    “就是这个道理啊,民间有句俗语,叫有多大的肚量吃多少饭。人不能总想着投机取巧,甚至巧取豪夺。商人本就是贱业,朕见过不少商人,特别是大商人,都争抢着做些为善乡里的事情,希望能用好名声抵消自己身份带来的影响。朕觉得这很好,可一旦是道德败坏,将‘求利’发挥到极致的人,可就死不足惜了。
    当皇帝的,不能因为几个人的生死就偏离大局。你想想,若是朕对他们放任不管,会是怎样的场景?粮价飞升,百姓苦不堪言之下,很可能就会走上隋末老路。朕可不希望大唐跟隋朝一样,两代而亡。”
    李承乾点了点头,面对父亲的教育,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个寻常人,是用不到“杀伐果断”这个词语的。今天皇帝老爹把自己叫过来,估计就是要传授一些当皇帝需要的东西。而这些,是李纲教不出来的。
    “朕知道你对朕秘密囤粮,却不公布心有不满。可是承乾,五姓到底是需要打压的。你翻开吏部履历看看,且不论五姓的女婿,单单五姓族人,在咱们大唐就占据了多少官位?从太上皇时期起,他们就已经有了左右帝王决断的能力。若是再这么发展下去,到底是咱们李家当皇帝,还是他们当?
    这些年来,不管是太上皇还是朕,都尽可能的打压豪门,减轻赋税劳役,为的就是让百姓休养生息。可若是朝堂之上豪族官员占据了主导地位,朕敢保证,就算皇帝想要下一条减免赋税的旨意,都会困难重重。不谋大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你只看到了关中百姓遭受了灾难,正在往长安赶路,争取吃饱饭,却没有看到世家大族对皇族伸出的獠牙啊!”
    这是父子之间第一次这么语重心长的谈话,也是作为皇帝的李世民,第一次将帝王学说的一部分教授给儿子。
    有一句笑话是“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全都要”,虽然幽默,但还是有些道理的。如果是小孩子,只会凭借着喜恶选择自己喜欢的。而大人,有的时候也能为了自己的目标,接受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东西。
    老爹的话,用不着考虑太久,李承乾就能分辨出其中的利害。
    的确,如果真的让五姓占据了主导地位,对大唐而言确实是一场灾难。而朝廷赈灾的延后,虽然会苦了那些离长安有点远的百姓,却也不会导致太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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