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们之前所述,在到达新京并且向上汇报了自己的存在以后,原本作为旅伴共同旅行的一行人便因为身份的高低被掌权者分割对待。
    青田家一行与有贵族血统的樱一并被安置到了士族居住的大宅邸区域,这里有专人巡逻把守平民很难靠近。贵族区是新京境内保留了较多植被绿色的地方,道路两旁种有樱花等草木,也往往带有一个精心打磨的小院。
    它与嬉嬉闹闹房屋狭窄,人来人往之间尽是砖石房梁糊窗纸的平民区差异甚大,而边界往往还会有哨兵把守,如庞大新京的城中之城。
    尽管从尚且年青的米拉的角度来看这个把月未有任何联络显得有些薄情,但忠于新京的青田家一行有他们重大的复兴要做。在藩地掀起反旗的情况下他们的出身注定了在新京举步维艰,想要站稳脚跟有朝一日夺回华族封地,眼下正是关键的打通各路人脉的时间点。
    历经的岁月更多的亨利对此观点便很像和人的美学——有缘的话以后自然还会相见,彼此都还有漫长的人生要走,不必执著也不必纠结于一时的分分合合。
    年青人总会纠结于一时的别离与感伤,但一直活着的话你便会发现方向相同最终都会重新相遇。
    看似漫长的10年或者20年的光阴。
    其实不过白驹过隙。
    ——但让我们话归原处,除却忙于在新京政界站稳脚跟的青田家一行以及被严格看管的传教士们短期内无缘再见以外,博士小姐和大巫女却都是反而因为身份高贵而拥有自由行动的权限的。
    因此在临近分别之前我们的贤者先生也一并告知了她们一些有关于裂隙和里界的隐秘,并静候佳音。新京作为巫女们的根据地,这里也自然有茶馆一类传递信息的网络,这也是他告知自身所在地的方法。
    至于绫,就靠巫女们转交信息即可。
    只是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消息传来,现在新年时刻各地忙于庆典她们总算偷闲跑来见面之时,从面色上便能看出来结果是不容乐观的。
    因为里加尔一行其余几人基本上是被新京给放置和忽略,即便是贤者也无权进入权力与政治中心的缘故,他已经尽可能地把自己所知的情报信息转交。力图让新京方面注意到事态的严重性,趁暂且与藩地停战的时间派兵处理。
    但即便有着巫女和博士双重身份的加持。
    “新月洲境内开启了一道通往异界的裂隙,若是不慎走入会迷失其中力竭混乱而亡,且妖魔鬼怪亦会从中钻出为祸人间”这样的说法依然听起来像是某种民间的神怪志物语而非切实摆在眼前的警告。
    “别说是裂隙的事了,他们连我追查的怪物的事情也不相信。”博士小姐显得很是颓废,她挂着很浓郁的黑眼圈。一开始独自北上便是为了求知,在和亨利一行人遭遇过后她已经大致探查清楚了那种与矿物相关的怪物的生态,以及可能存在的潜在威胁,但她的报告再如何详细也依然不被上头买账。
    老板娘把热腾腾的荞麦面端了过来,但连日以来一直熬夜思考着如何修改整理言辞或许就能让上面接受这些信息的绫只是盯着在一旁灯笼火光下散发出阵阵雾气的面碗发呆。
    不同于食欲不振的绫,从更远处赶来的大巫女则端正地双手合十之后优雅地吃起了面条。她的吃相之美一瞬间让周围看着的所有人都安静了。
    就好似易断的荞麦面都屈服于这优雅又精准的动作一样,没有一滴汤汁洒出,也没有发出可谓豪快却也为和人上流阶级视为不雅的“索索”声。安静、精准、高效,显然并非一般人家的教育可以得出的。
    食而不语,在解决完面条并且向老板娘道谢过后,大巫女才整理好仪容开始说话。
    而她尽管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上报相关消息却也遇到了和绫近似的处境。
    “最初还愿意倾听,后来便想方设法推脱到其他人身上。朝中大臣与阴阳师方面几乎无人愿意出力协助,在烦不胜烦过后甚至直接说让巫女与鬼神族自行解决。”她显得很是无奈。
    作为新京之剑的巫女部队在之前应对藩地叛乱时被乱臣贼子埋伏元气大伤,现如今实力已经是十不存一。尽管作为鬼族部队核心的照月和大巫女本人在其他人拼死掩护下存活了下来,现在也是光杆的将领无兵可用。
    新京只允许女性鬼神族加入巫女部队,鬼神族漫长的寿命带来的是成长期与繁育期也极其漫长,因此他们的总人口总是相当稀少的。
    作为战斗主力的鬼族勇士减员很难补充,而愿意抛弃贵族雍容华贵的日子奔向这以钢铁雷电与鲜血铸就的自由的和人女子。
    也是万里挑一。
    更不要提大部分巫女实际上只能充当智囊和护理等工作,能够驾驭雷电之力的是少数精锐。尽管武家女子舞弄刀剑乃是基本,但考虑到包括装备和训练水平等各种因素她们的战斗力充其量也就只是比普通足轻要高上一些。
    照月是鬼神族宗主之女,某种程度上相当于鬼族公主那样的存在。若是能请得动鬼神族的主力部队那她们也确实是有底气的。但鬼族被新京牢牢限制在自己的领地之中,皇室方面意图让他们和隼人族形成互相钳制的局面从而威胁不到自己。
    “百人鬼神可破城”的说法对于和人的高层将领而言是金科玉律,除却加入巫女部队的部分,超过10人的鬼族若是想离开领地那就必须提前通过层层官僚体系提交申请。
    而这份申请会在各个环节卡顿许久,要么卡到提交申请者自行撤回,要么在等了三五年后才慢悠悠地飘来一句“不予应允”。
    自身有心无力,而有能力者则百般推脱。即便是那些基于与巫女打好关系等小心思认证倾听者,在大概理解了需要付出的人力物力以后也往往面露难色。
    月之国是个庞大的国度,庞大意味着它有很多的事物很多的威胁需要去处理。
    分清事情的优先级本身就已经足够困难,若在这其中加上掌权的各个环节之间互相有对立和使绊子——例如有人认为某件事情处理不好的话自己的政敌会遭殃下台因而故意隐瞒不报小事硬生生拖成大事——的话,想要试图做某些正确的事情就会变得愈发困难。
    而这一次的根本问题,最大的阻挠。
    是贤者。
    他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并且实际上在一开始告知二人时便有提及。
    “尔等所号称的可威胁到我大月的重大灾难,其信息来源。”
    “乃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南蛮莽夫?”
    鄙夷,排斥,不可信。
    比之拉曼帝国都要更加高傲更加目中无人的和人贵胄们,且不论信息如何详尽如何尽可能地客观,在听说大巫女和博士小姐二人这些论据来源是一个南蛮人的时候。
    第一时间便会嗤之以鼻,判断是不可信的。
    他们宁可相信这两位同样身居高位知识水平过人的女子是“被那个可耻的南蛮人以某种手段蛊惑了”才会“说出大月将亡这等大逆不道的可笑言论”,也不愿意哪怕派出一支由他们自己亲手挑选的部队前去现场探查求证。
    这一次,是绫和大巫女优良的品德反而起到了阻挠作用。
    若不提及贤者的存在,只说是她们自己独力调查,可能反而这件事更能得到重视。但两人都太过于诚实,觉得必须告知来让亨利一行也获得某种功名嘉奖。她们尽管身居高位却终归不是在政界混的,她们不知道有时候巧妙的言语就可以达成十倍努力也无法达成的目标。
    于是在信息源说出口的一瞬间,她们不约而同地迎来了上级的鄙夷。
    之后尝试修改方案再度提交,甚至是要求对方亲自派出有监督的队伍现场查证是否属实,只是让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
    因为她们终归是没有实权的。
    学者与巫女,身份高贵,却没有实权。
    给出的执行方案越详细,越会戳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华族们脆弱易损的自尊——你们也配教我们做事?
    两人的执着不仅没有取得理想的结果,反而让问题变得很有个人针对性。因为她们一定程度上挑战了那些身居高位者的权威,对方为了彰显权威甚至在之后只让手下冷冰冰地接待——和人称之为‘盐应对’——而从不亲自现身。
    磕磕绊绊吃闭门羹。
    大巫女见得比较多所以还相对能接受,而因为对和人社会的了解,贤者也对此早有预料。
    只有博士小姐显得很难接受。她会为了追求真理而独自北上,正是认为世间真理乃是一切之重,而遇到这些人因为权力和偏见不论如何都拒绝接受真理之时,她感到沮丧和无法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
    绫的思考方式是纯粹的,尽管她学识渊博却正因如此才不懂得人情世故。
    她所珍爱的知识与真理在许多掌权者看来不过是某种可被利用的工具,当这件工具不好用了或者对自己不利之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毁掉。
    “你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了。”亨利品着老板娘端来的粗茶,对着博士小姐这样说着。
    “和。”绫愣了一会,然后苦笑着说:“老师说了一样的话呢。”
    她说的老师指的是天阁大书院的导师,当初她独自出逃追求真理时对方不甚支持,但这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如今她回来时导师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并且在上报信息时也鼎力协助。
    但也正因为是大书院的导师,身为学者却又与权力者们接触甚多,才明白有时候即便掌握着正确的知识人们也依然会排斥和拒绝你。
    绫还年青,她才华横溢在这样的年纪便成为了博士正是因为一门心思追求知识与真理的纯粹。
    但这种纯粹也意味着与肮脏的政界接触时,她会很是受伤。
    有些人更适合在象牙塔里一辈子做着自己的研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从与他人的沟通交流中获得快乐,尤其当这个“他人”往往倾向于践踏和鄙夷你所热爱之物时。
    若她生在里加尔,也许成为一位特别的冒险者会是更过上更加快乐的人生。
    与同伴一起旅行,撰写风土志与生物的图鉴,那种简单纯粹的日子才是更适合这位一心追求真理的小小的女士的。
    但人不能自由选择出身。
    老板娘无声地接近了过来,用汤勺在博士小姐的面碗里放了一个鸡蛋。
    “萨,面都快冷了。”她脸上洋溢着与店内摇曳火光一般温暖的笑容:“我是听不懂你们说的大道理,你们大人物应该是有很多我没法理解的苦恼呀咯。”
    “但饿着肚子的话,心情就会变得糟糕的。”
    “好好按时吃饭,没什么是过不去的。”老板娘这样说着,愣了好一会儿的博士小姐垂下头小声地道谢,然后用勺子舀起了鸡蛋小口地吃了起来。
    “....好吃。”
    她这样说着,眼泪一点点掉了下来。米拉再一次用力地用手肘怼了一下咖莱瓦,愣头青因为被怼到腰间的软肉“唔”地闷哼了一声,但仍旧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我能干嘛啊。”他小声问道,而洛安少女则踩了一下他的脚。
    “坐她旁边就好。”她这样说着,而不知所措的苏奥米尔青年到这会儿才笨拙地坐了过去。
    绫看着二人的举动,心情多多少少好转了一些。
    “对了。”而大巫女则忽然记起来一样,翻找了一下腰间的绣花布囊,取出了几块用玉石雕刻的令牌。
    “这是新京方面基于尔等作为南蛮人却如此忠心给的奖励,或者更直白点说。”
    “为了让我们不再骚扰他们而搪塞过来糊弄的东西。”大巫女学着贤者的样子耸了耸肩。
    “好漂亮。”米拉拿了过来仔细端详。
    洁白之中点缀着些许如同云雾一样绿色的玉石整体呈现较为短的椭圆形模样,上面刻有一轮明月,周围一圈则是用雕刻的金框包裹。上方染色的挂绳是真丝制作,也有许多宝石和黄金点缀,中间还有一块碧蓝色的开了孔的勾玉。
    “新京御赐令牌,执此令者不问出身等同于拥有士族的尊贵地位。”大巫女说着:“感激涕零吧,现在你们也算是名义上的新京贵族了,可以自由出入很多地方。以及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
    “可以自由骑马了。”她这样说着。
    “好耶!”而洛安少女则因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米提雅一起出现而感到由衷地高兴。
    “看你这么高兴,这个拿来搪塞了事的东西也挺有价值了。”大巫女叹了口气:“你们之后怎么打算?”
    “大部分事情都解决了,打算去一趟扶桑。”其余几人仔细端详着自己令牌的同时,贤者抿了一口茶,平稳地说道。
    “扶桑,有什么要事?”大巫女皱着眉,而亨利对着米拉的方向动了动下巴:“给她做把剑。”
    “对哦。更好了!”而因为一年光阴已经几乎忘记这回事的洛安少女再度发出了兴高采烈的音色。
    “朝气蓬勃的真好啊。”大巫女用手托着下巴感叹着。
    “那么就这样吧,该说的该转交的都弄好了。我回去想再试试看,也许再多试几次就可以说动那些老顽固了。”她说着起了身,而仅仅只是一瞬间,便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稳重而文静的巫女的形象。
    “那么,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仿佛刚刚相对放松的语调都是错觉一般,以至于一行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真是位深不可测的阁下呢。”因为目盲而对于旁人语调更为敏锐的红发剑士如是说着,其他人也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
    这顿饭过后因为在新京已经没什么他们能做的事情缘故,一行人便决定踏上前往扶桑的道路。
    接连碰壁之下的博士小姐也与自己的导师申请了出行的许可,打算出门去散散心。
    招摇过市地挂着新京特许令牌的一行人在南蛮人和本地人共同的讶异目光之中换上新装,换上马鞍,带着武器和护甲骑上了马匹向着扶桑前进。
    在远离了新京领域逐渐进入山区后,气温也再度降低。
    灰蓝色的冬日天空之下寒风吹过,常绿的阔叶林发出“沙沙”的声响,人声鼎沸的新京转眼间便已在身后。
    “是纳卡啊,没想到新月洲也长着。”注意到路旁生长着的洁白小花,咖莱瓦忽然开口这样说着。
    “纳卡?”一旁的博士小姐发出了疑问。
    “呃,是,苏奥米尔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我想想看,山上的,阿文——”高大而迟钝的青年思索整理着语言,而一旁和人语言更加精通的洛安少女翻了个白眼直接抢答:“是仙女木。”
    “这样啊。”绫看着摇曳的小花。
    “很美的名字。”如是笑着说道。
    年青人看着她一直发呆一言不发,而感到又急又气的米拉则又翻了个白眼驱马向前跟上了前面的亨利、璐璐和约书亚。
    “似乎不会下雨,继续前进吧。”而前方的贤者在观察了一会天气后如是说着。
    一行人接着向前。
    独留那洁白而又坚强的寒地花朵。
    在新京边境的山坡上独自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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