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我们胜了!”贺松握紧双拳,喃喃道。
    雷远微微点头,嗯了一声。
    与王延一起冲锋没几步,雷远就被亲卫们簇拥到了较后方。他本人也知道自己绝非那种斩将搴旗的勇将,论白刃格斗的技能,只怕未必及得上身边这几名亲卫们,贸然深入到最前线,那和送死没啥区别。于是当亲卫们拥上来的时候,他呐喊了几声冲杀口号,便顺水推舟地避往某个山道边的岩崖凹陷处。
    当王延等人与曹军血腥搏杀的时候,他已经退回初时倚靠着的老树之侧,看着前方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在一起,像野兽般咆哮着、撕咬着,用爪牙粉碎敌人的身体,挥洒鲜血。
    雷远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场景。在他过去的人生中,原本少有这样的经历,但这些日子却已经几次身处战场了。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他今后的生活也将会与鲜血和杀戮密不可分。
    这也不错,雷远觉得自己越来越适应战场的环境了,这种紧张的气氛甚至让他承受着强大压力的内心深处,隐约生出一丝愉悦来。
    在这种愉悦心情的鼓励下,雷远慢慢地盘算着之后将要开展的行动。或许反复的权衡和猜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使他渐渐有些头疼。他额角的血管微微跳动,额头有些发烫,心脏剧烈跳动着,以至于耳膜边竟然能听到“咚咚”的声响。
    这并非紧张,也不是慌乱,他将影响局势发展的每个细节拿出来一件件、一桩桩地揣摩,感觉到越来越多的困难,但这反而更加令他跃跃欲试。
    他非常清楚,眼前这场战斗会是一系列冒险的开始,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这时候,负责在前方迎敌的是邓铜、郭竟和王延三人。
    邓铜依旧带着他自己的部下。他原本带来前线支援的百余名精锐,在此前的苦战中折损了将近半数,如邓壹、薛元、葛云等倚为臂膀的部下尽数战死。换做寻常的部队,可说是伤了元气,无法再坚持了。但邓铜很快就从悲痛中挣扎了出来,还激励部下们,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这样的表现使雷远非常满意。邓铜粗疏刚暴的性格固然是短处,却也易于驱使;至少,比起贺松要容易应付多了。
    相比于邓铜,郭竟和王延带领的人手多了不少。那是因为雷远在安排伏击之前,毫不犹豫地将另几支由较小宗族派出的、人数各约三五十的部队拆分予郭竟和王延管理。这个举动当然会引起有些人的不满,但雷远随即又令这两人带队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于是任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人既然率部与曹军鏖战,丁立和贺松所部便成为预备队。这时候,丁立和贺松两人站在雷远的身边,同样注视着战场形势。他们是真正的老行伍了,对于战局优劣的判断,比雷远更加敏感。
    贺松重复道:“这一场我们已经胜了!”
    雷远依旧只是微微点头。
    贺松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小郎君,曹军已然败了,不妨令邓铜和郭、王两位稍退,让曹军向山道后方溃败,以免困兽犹斗。”
    雷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战场:“贺曲长不必着急,这一场,当要尽数歼灭曹军。便是将士们有些辛苦,也顾不得了。”
    贺松皱起了眉头,扭头看看丁立。来此的路上,丁立一直就走在雷远身边;但这时,他在稍远处双手抱肩而立,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
    贺松不明白雷远为何要这样。他看得非常清楚,这场战斗的惨烈程度并不次于此前的几场恶战,就在这短短片刻间,己方将士的死伤就已经超过了三十人。如果战斗延续下去,到曹军被歼灭的时候,这个数字几乎将会翻倍……甚至可能更多!
    在这个世道,三十名、或是六十名将士的死亡不能算什么大事,但这些将士可不是普通部曲,他们是江淮豪帅们,尤其是雷氏宗族掏空了家底聚集起的真正精锐!这样的精锐,眼下还能作战的、在此处山道里统共三百人出头,眼前这位小郎君,在他主持的第一场战斗中,就打算让这些老底子毫无必要的去战死吗?
    这个认知使贺松焦躁起来:“小郎君,曹军非常坚韧,不是那么容易歼灭的!”
    “我明白的,贺曲长。”雷远终于把注意力转了回来:“眼下的优势并不是很明朗,迫使其败退会比较容易;想歼灭他们的话,就要经历苦战才行……我都明白。但这场战斗必须是一场彻底的全胜,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斩断张辽伸出的手臂,不,不……”
    雷远想了想:“两百名亲兵可算不上张辽的手臂。这么说吧,这一战,要让张辽感觉到痛。唯有如此,才能让张辽稍许产生多一点的戒备,让我们能有多一点的时间。”
    贺松两次目睹小将军与张辽对战不敌,心中隐约对张辽有些畏惧。而雷远的态度,却似乎将张辽视为可以被操纵于掌中的对象。于是他的态度落在贺松眼里,就分明过于轻佻了。
    贺松脸色一沉,低声道:“小郎君,我记得你说过,只要赢一场,就退回擂鼓尖台地与梅乾会合。现在既然已经赢了,何必还要继续?继续下去只会产生带难以承受的损失,这些都是人命!都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话声并不响亮,压不过回荡在山间的厮杀搏斗之声,但语气却有些激烈。丁立被惊动了,向他们两人靠近了几步。
    雷远凝视着持续进行的惨烈战斗。他还不是那种心志坚如钢铁的武人,己方将士的死伤,会让他感觉到强烈的痛惜。但他控制住自己,转身看了看贺松:“贺曲长,我决不会虚掷将士们的性命,但有些付出是难以避免的。”
    “你!”贺松勉强控制住情绪:“小郎君,你什么意思?”
    雷远倒是很平静地反问道:“贺曲长,你有没有考虑过,曹军如此执拗地追击我们,为的是什么?”
    贺松一时愕然,对于见识局限于战场的武人来说,这未免超出了他的考虑范围。
    雷远不待他回答,又道:“江淮之间的广阔地域,向来是曹公的力量薄弱之处,纵然掌握寿春、合肥、皖城等锁钥重地,然无民众依附,则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曹公要完整地掌控此地,就要屯田、要征兵、要修筑城池、要疏浚河道……要做任何事,都需百姓支撑。唯有得人拥戴,曹公的军政官员才能真正扎根在此。既然如此,我们收拢数万部曲徒附,意图退往南方的举动,也就为曹公所不容了。因为曹公也需要这些民众。”
    就在雷远背后不远处,两方将士还在舍死忘生地搏杀,可他手扶老树侃侃而谈,似乎完全不将战斗放在眼里:“问题是,淮南数郡,数十万百姓居焉。我们所领的,终究只是个小数目;大部分的百姓人丁尚在。那么为了收取我们这数万人,曹公愿意承担多少损失?如张辽这样的前线将帅,又愿意承但多少损失?张辽所部,都是曹军中外诸军的翘楚之士。其中有跟着张辽南征北战的并州边郡悍卒,也有作为曹军主体的中原士家子弟。为了夺取额外的百姓户口,而使这些政权的支柱力量承受巨大损失,值得吗?”
    在一旁听着的丁立若有所思,而贺松瞠目结舌。
    雷远瞥了眼战场,继续道:“我觉得不值得。相信张辽也是这样认为。所以昨日他才会中了我的虚张声势之计,因为他一开始就不愿意承受损失。”
    他伸手指划着眼前的重重危岩峭壁:“张辽是当世名将,当知兵法。而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如果张辽发现,我们的力量足够给他造成重大损失,这损失甚至根本无法用战斗所获来弥补,他们会怎么样?”
    “退兵?”丁立不禁有几分雀跃。
    “那倒也不至于……毕竟他是奉曹公将令来此。”雷远摇头道:“但我想,他应该会犹豫迟疑吧?张辽如果陷入犹疑,我们就会有喘息的机会,还可以为宗主与吴侯或者刘豫州的谈判争取到更多时间。出于这个考虑,我觉得,眼前这场恶战是必须的,唯有如此,才能够显示我们的力量,迫使张辽有所顾忌。”
    贺松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雷远的判断有其道理。这反而使他有些尴尬,他迟疑了片刻,想要说几句转圜的话语,却听雷远徐徐道:
    “另外……贺曲长,我也很明白你的想法。毕竟宗主病重,我的兄长也战死了,庐江雷氏的未来颇有可疑。这时候,你希望保住宗族所能掌控的基本力量,不愿将之折损在必败的消耗战中。这是你对庐江雷氏的忠诚,我完全明白。我更明白你是曾与我兄长一同出生入死的勇士,绝不会因为畏惧强敌而退缩。你只是还不信任我……”雷远抬手止住了想要辩解的贺松。他苦笑起来:“但眼下这一仗,我有足够的理由,对么?”
    雷远的直言不讳,使贺松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许久之后,他才叹了口气,慢慢地道:“小郎君,我绝非有意与你为难……小将军无数次在战场上救过我的性命,我也对他竭尽忠诚,毫无保留地遵从他的号令。只要小将军一声令下,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闯。但是现在,小将军死了!我实在是……实在是乱了方寸!”
    “是啊。我的兄长,他死了……”雷远深深叹息。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两个人都失去了谈话的意愿。
    丁立摇摇晃晃地走近,一把揽住了贺松的肩膀:“好啦好啦,我们听小郎君的便是!多杀几个曹兵,难道不好么?”
    贺松毫不客气地挣开丁立。丁立的表现符合人们对他的一贯看法,这厮虽然是个领兵的武人,却像文人穷酸那样圆滑。贺松并不蠢,能够感觉到丁立和雷远之间,显然早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这两人一定还有某些其它的盘算!这种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贺松突然有些恼怒。
    就在三人谈论的时候,山道中的厮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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