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熙一时默然。
    周瑜并未对冯熙有任何指点,但冯熙突然想通了。
    自己此行的失败,究竟为何?那当然是因为刘豫州的悍然插手!否则,难道说是自己未能预料到某个无名小辈的作用,导致了局面失控?这样的解释,在吴侯面前能说得过去吗?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道:“此番前往灊山招抚淮南豪右,我本是抱着十成十的把握。虽然知道他们也联系了刘豫州,但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皆因彼辈的要求很明确,而我方能给出的,也恰与他们的要求契合。这些方面,刘豫州是决然做不到的。事关数十家豪族的未来前途,也没有人会在实际利益上开玩笑。”
    “确实如此。”周瑜点头。
    淮南豪右们之所以多年以来周旋于各大军政集团之间,归根结底,一是不舍得掌握在手中的部曲徒附,二是不舍得他们在地方基层一手遮天的地位。而周瑜十分清楚,这两项,吴侯都愿意给,也理所应当的可以给。
    昔日孙伯符平定江东,本出于袁公路的指挥。及至孙伯符在江东立住脚跟,而袁术忙于争夺徐州;孙伯符遂自行于江东部曲降众之中招募军队,并且将之分配给程普、韩当、吕范等将。某种角度来说,以兵士为私属乃是用来诱引袁氏下属将领背叛袁氏的手段。恐怕孙伯符自己也没料到,从此以后,以部曲徒附为将领私属就成了始终沿袭的习惯。
    袁术死后,孙伯符领众继续平定江东,不断扩充势力范围,但因为孙伯符本人的官职只是讨虏将军、会稽太守、乌程侯,所以缺乏凌驾于各郡太守的法理支撑;同时政令所行,又受到各地豪强、宗贼的抵制。为了限制太守的力量、并近距离压制地方豪强,孙伯符又任命武将为都尉、县长、县尉等职务,并就地食其征赋。这种操作,实际上是主动制造亲近孙氏政权的豪强,以此来限制郡县长官的权利,并对抗本地豪强。
    既然军制本来如此,那满足淮南豪右们的需求简直轻而易举。他们需要的一切,吴侯都可以给,甚至能给的比他们想象的更多。周瑜自己直接将兵数千,便以下隽、汉昌、刘阳、州陵四县为奉邑,这四个县分属于南郡和长沙郡,都是富裕的大县,四个县加起来,足以匹敌一郡;庐江雷氏这种淮南豪右中的强者,同样能组织数千人的部队,吴侯难道会吝啬几个县的赋税?难道会吝啬将军、刺史、校尉、太守之类的名义?所以,冯熙的自信绝无问题,此行无功而返,原因一定在于刘豫州的插手。
    他又为冯熙斟了点酒:“子柔,那么刘豫州的使者究竟做了什么呢?”
    “多谢都督。”冯熙抿了一口,嗓子滋润了,胸中的火气却腾升而起:“说来简直荒唐。我到了灊山打探得知,庐江雷氏的宗主雷绪重病不能理事,而其子雷脩则于曹军作战时战死,因此雷氏以下如陈兰、梅乾等有实力的宗帅俱都各怀心思。都督,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好事。”
    “我明白。”周瑜点了点头:“我们并不需要淮南豪右联盟的存在,这些豪族宗帅如果始终联系紧密,反有尾大不掉之忧,所以他们都应直接面对吴侯,并无高下之分。”
    冯熙叹气道:“没错。我正是如此认为,所以彼辈内部有什么争执,我并不在乎,甚至乐见其成。谁知道刘豫州是个狠的,他竟然派赵云领精兵数百深入灊山,与雷绪的次子雷远串通发难,大肆屠杀不服从的宗帅。一夜之间,陈兰、梅乾以下十余名豪族首领、上百名有实力的人物、数百名爪牙尽皆授首,而雷远俨然成了淮南豪族联盟的新任大首领……都督你想,这雷远只是个年方二十的小儿,此前既无名位,也无出众的才能,完全依赖刘豫州的力量取得权位,他难道还能背弃刘豫州么?但凡是有些地位的都被他杀尽,还有谁能站出来为吴侯说话?”
    “一夜之间?杀尽了不服从的淮南豪族上下?竟然如此凶猛?”周瑜皱眉思忖了半晌,皱眉道:“刘豫州多年来以仁厚为号召,细究其行事风格,几乎有些迂阔了。就算如今我忌惮刘豫州的实力,却也并不以为,他的部下能干出一夜之间杀人夺权的事。”
    “仁厚,迂阔,那都是过去的事!都督!”冯熙忍不住高声道:“刘豫州以前是东奔西走的丧家之犬,本来一无所有,所以只能高举仁厚的旗帜为号召,现在他基业已成,知道了拥有权势的好处,便开始拿出手段来了!”
    周瑜迟疑:“果然如此?”
    冯熙连声叹气:“都督,你听我说啊……”
    眼看周瑜只是不信,冯熙当下为周瑜仔细分剖,说到要紧处,还伸手指沾了些酒液,在案几上画出地形图样。费了诸多口舌把过去这些日子的经历细细说完,冯熙反倒更加恼怒:“这情形再明白不过了,刘豫州施展凶狠手段,毫无顾忌地损害我主的利益。日后恐怕会成为江东的大患!”
    “原来如此……”周瑜将案几上的图形慢慢抹去,眉目中隐约现出忧虑:“子柔,你见事明白,说的很有道理啊。这些话,务必也要在吴侯面前分说明白。”
    “自当如实禀报吴侯,不会有半点遗漏。”冯熙说的兴发,扶着案几,将身体趋前:“都督,请恕我直言。夏口固然坚固,本来不过是黄祖所筑小城,可以用兵,却不可以立足。如今刘豫州召引数万人众至此,若给他们扎下根基,日后只怕……只怕……”
    周瑜笑了起来:“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坐视刘豫州久据夏口。”
    冯熙吃了一惊:“都督的意思是?”
    “刘豫州此前南取荆州四郡,本就是我方看在联盟破曹的情谊上作出谦让,并非他有必得的能力……当时黄公覆驻军武陵,难道是假的吗?现在他又与吴侯争夺人丁户口,以致子柔徒劳往返,简直是将我们当做了予取予求的傻子。我已经遣人去通报刘豫州了,想要安稳收拢淮南人众,便让他拿夏口城来换!他若老实听话,那还罢了,若敢再惺惺作态……”
    周瑜轻轻一拍案几:“我便领三万水军横于大江,叫他知道自家的斤两!”
    “都督英明!”冯熙连声称赞。他略想了想,振奋道:“拿下夏口之后,夷陵、江陵、巴丘、陆口、夏口、樊口各处就连贯一气,大江干支水道所及,都是我东吴所有了呀!”
    周瑜哈哈大笑,仿佛志得意满。
    两人随后便不再谈论公务,只谈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冯熙固然是颍川巨族子弟,家学渊博,周瑜也是文武双全风流倜傥,两人谈得愉快,彼此竟有些引为知己的意思。
    周瑜一边谈论,心中却自有分较。
    周瑜与冯熙此前并不亲切,然则如今他领兵在外,与吴侯的沟通到底不似往年那般频密,所以今日殷勤相待,皆因需要通过冯熙的嘴,侧面向吴侯传达些信息。而周瑜的通盘筹划,哪里是冯熙所能洞察的呢?
    周瑜所要的,岂止是大江而已。在他的谋划中,吴侯当以城池为筋骨,以江河湖泽为血脉,以水军为鳞爪,北向匹敌曹公,南向压制刘备,然后挥军西进,据长江之极而有之……这才是成就南夏帝业的宏略!
    在这个过程中,困锁刘豫州于荆南,又是必需的前提。此前,周瑜曾蔑视刘备的兵力,对之不以为意。然而两家合攻江陵之时,关云长以偏师绝北道,竟然接连打退了徐晃、乐进、文聘等曹军大将,最后逼得另一名曹军大将李通病死军中……这场景深深地刺激了周瑜。使他不禁想到:此等熊虎之将,真是天下罕见,能驱使此等熊虎之将的刘豫州,又是何等非凡人物?若纵使其发挥才能的话,所谓孙刘联盟,会不会有一天变成以刘豫州为主呢?
    周瑜立即已经提高了警惕,而刘备此番在灊山中如此激进大胆的作为,经冯熙通报以后,必定会使吴侯也同样提高警惕。之后,只要紧握孙刘联盟的主导,将刘备困锁于荆南荒僻之所,那这些熊虎之将,最终必会成为吴侯霸业所需的爪牙。
    周瑜忽然又想到:站在大局的角度,冯熙的失败当然缘于刘豫州的手段,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唯一的答案。只是,冯熙对灊山中的诸多细节描述,恐怕有些微妙的疏漏。有没有可能冯熙误判了局势,真正在灊山中起到主导作用的,并非刘豫州的部下,而是那个一日之内成为淮南豪右联盟大首领的雷远呢?
    冯熙认为这雷远年方二十不足以成事,周瑜却不这么认为。孙氏父子三代和周瑜本人,都是青春年少就建立非凡功业的,他从来不觉得年龄是个问题。
    想想当时局面,淮南豪右们挟裹了数万百姓,他们翻越灊山的时候,必然是兵分多路,扩散在极广大的范围。赵云根本不可能以数百人的力量,控制如此局面。所以,或许那个叫雷远的,才是关键所在?
    正在神驰千里的时候,船身忽然一震。
    周瑜推开舷窗向外张望了一下,原来轻舟已至沙羡。沙羡是吴侯所置江夏太守、裨将军程普的驻军之所。程普是孙氏三代之臣,江表虎将之首,与周瑜并为左右都督,所领兵力强盛。从舷窗向外看去,但见樯帆旌旗林立,楼船、艨艟、走舸之类舰只依序排开下锚,军势之盛,令人咋舌。
    周瑜回身笑道:“子柔,沙羡到了。程德谋的水军一部屯驻于此,你可以在这里换乘大舟,继续向东。”
    冯熙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周瑜待人总是那么客气亲热,让人如沐春风。冯熙初时有些紧张,这时候却与周瑜颇显亲密了,他苦着脸望向周瑜:“都督,你想要知道的,我可都一一说了,没有半点隐瞒。在吴侯那边,还望都督……”
    周瑜大笑:“子柔何其多虑也。我必会为此致书吴侯,你放心!尽管放心!”
    冯熙拜别周瑜,从舱里出来。
    周瑜的声音在舱中响起:“子柔,我便不送你了,这就告辞。”
    冯熙躬身施礼:“周都督请便。”
    他知道周瑜虽有雅量高致之名,却唯独与程普不睦,自然不愿轻易踏足程普的军营。待得起身的时候,只见那轻舟在江上起伏的浪涛中闪现几回,慢慢便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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