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船队排列成松散的队伍沿江向东,待到接近濡须口时,又重新集结编组。
    在夕阳下,浩瀚的旌旗和樯橹仿佛要遮蔽天空,无数舰只横江排开,船只的甲板几乎能连成厚实的土地,供人马自在往来。这样的舰队规模,是过去十年间毫不停歇扩充的结果,应属自古以来未有。
    此时吴侯所乘坐的五楼巨舰和其它的楼船直接靠近水口的港湾下碇,而为数众多的艨艟、走舸则分为两部分,一部分靠近濡须坞,沿着浅水处的长栅停船,还有一部分转至中洲和羡溪两地停泊,明日返回。
    由于大江上风势、水势变幻无穷,而每一艘船只又各有其特性,所以船队愈庞大,想要将之长久维持成一个有序整体就愈难。哪怕以江东水师的熟练,船队此时也不得不停止行进,进入到漫长的整编过程中。
    有些士卒还要登岸,由陆路前往东关,与偏将军朱然所部汇合。因此不断有摆渡的小舟从舰队间穿过,好几次与大舰发生了磕碰,导致将士掉进水里。随即在将校们的怒喝声中,落水者嘻嘻哈哈地又爬上船只。江东士卒个个都是水上的好手,落水什么的,完全无需在意。
    唯一要担心的,是江面风紧,五楼巨舰的晃动程度有些大,战墙上的战旗呼啦啦地大响,简直会随风飞走。
    孙权一掌按着案几,一手探出去避免珍贵的错金铜灯翻倒。待到一阵剧烈浪涌过去,他赶紧换掌按住案几,另一手却来不及去扶笔架了。
    原本跪坐在下首的文臣慌忙上前来,为吴侯搭了一把手,保住了珍贵的碧玉笔架。
    孙权向部下温和地笑了笑:“多谢子瑜!”
    部下恭敬行礼,退回原地。
    被称作子瑜的人年约三十余,身材甚高,双目有神,唯独面孔稍长,与常人有异。此人是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也就是玄德公那边军师将军诸葛亮的兄长。嫡亲兄弟二人分仕二主,并受信任。
    诸葛瑾原本在中洲负责转运后继军用物资,这会儿赶着过来觐见,先是细细解说了中洲、羡溪两地的民伕集结数目,最后道,对雷续之那边的供给需要额外人手,因此可否请吴侯提前颁令,以免丹杨太守吕范到时措手不及,误判前线局势。
    令雷远往灊山方向阻击曹军,并不在此前议定的军事计划中,为了这个决定,自然要付出额外的粮秣、调动额外的民伕。诸葛瑾身为车骑将军长史,有权力直接调用积储解决,本无需来这么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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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权明白,诸葛瑾是在委婉劝谏自己。他其实是在问,如果将雷远所部置于险境,是否会引起玄德公的误判?这样的事,至少也该尽快行文向成都做个说明。
    “子瑜,我明白你的意思。”孙权稍作思忖:“你给孔明去一急书,以兄长身份简单通报便可。”
    诸葛瑾素来谨慎自守,与诸葛亮的书信往来甚少。听得孙权这般说,他诧异道:“将军?”
    “雷续之的言语固然狂悖,我却也不至于没有容忍的气量。之所以此番小题大做,让雷续之往灊山去抵挡曹军,就是做给刘备看的。”孙权缓缓道:“我正要用此举来催促刘备……他们在汉中的行动太慢了!”
    “原来如此。”诸葛瑾再度躬身:“将军英明!”
    此番两家协力北伐,为了确保行动一致,吴蜀间使者往来络绎不绝,不断通报彼此的行动。这其中倒有雷远的一份功劳,若非他在江峡间大兴土木修缮道路码头,使者的行动断不至于如此便捷。
    然而根据最新一份通报,益州军竟然至今还未大规模的集结,这让吴侯十分不悦。从成都到建业,有三千多里的山水相隔,所以这消息应当是小半个月前的。但小半个月前还没集结,到现在能做成什么事?
    扬州距离中原近些,本来就容易遭到曹军主力打击,益州军的动作如此之慢,简直明摆着是要江东垫刀头,自己摘果子。
    既如此,孙权便将雷远所部推向险境,以此表示不满。如果益州军再无动向,曹军主力一旦向江淮行动,必定先斩雷续之的狗头!
    “对了,子瑜你在书信中,就说我被气得暴跳如雷,所以才当场勒令雷续之出兵……嗯,再提一句,众臣纷纷劝解,但我怒气冲天,不听劝谏。”
    诸葛瑾肃然道:“是。”
    他退到船舱一角,当场作书。
    自从前年两军在公安和巴丘等地爆发战斗以后,孙刘联盟的互信就已经降到了最低点。此番出兵,双方各自派遣重将支援,某种角度也有人质的意思。吴侯遣出吕岱,结果玄德公以为不足,还刻意留下鲁子敬随军,摆明了是担心雷续之在江东的安全。
    这一来,如果吴侯想要对雷远做些什么,成都那边的反应尚且不提,江东诸将难免担心鲁肃、吕岱的安全,以为吴侯凉薄。
    但吴侯轻而易举就解决了这个难题。
    他只要暴怒就可以了。
    毕竟世人皆知吴侯气盛,他容不得客将当面羞辱,乃是理所当然。三十岁的江东雄主一旦怒火冲头,下什么令、作什么决定都有可能,谁也拦不住。无论结果如何,都怪不得吴侯,只能怪那雷续之自己口无遮拦。
    这就是吴侯总让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了。
    他有时候城府深沉,有时候暴烈急躁,有时候恢弘大度,有时候锱铢必较。无论敌人或臣属,都只能从各种零散而彼此矛盾的事迹中拼凑吴侯的真实想法。但吴侯究竟是怎么想的,谁能知道呢?
    近年来,诸葛瑾愈来愈觉得主君行事带着鲜明的申韩学说意味,愈来愈难以把握、高深莫测。他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哪怕诸葛瑾站在井口探望,也看不清井底究竟有些什么。
    说来真是奇怪,孙破虏、孙讨逆都是慷慨激烈、直率开朗的性子,为什么孙车骑却是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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