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聘有些烦躁。
    去年春季开始,长期驻扎在襄阳、作为荆州北部曹军统帅的乐进藉着荆州军大部入蜀的机会,召集奋威将军满宠、襄阳太守吕常、南乡太守傅方等人所部,连续向荆州南部发起进攻。
    战事起初进行得很顺利,几次南下行动,先后击破了寻口、荆城、竟陵、旌阳等重要据点,兵锋一度直逼江陵。
    文聘参与了攻克寻口之役,因有功绩,据说邺城那边一度讨论过,给文聘授将军号,并封亭侯以示尊荣。
    到了深冬时,乐进的胃口愈来愈大,于是组织了动员一万五千精兵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乐进本部和吕常、傅方、满宠所部顺汉水而下,攻向荆城;而文聘带兵从安陆出发,穿越冬季干涸的诸多沼泽直扑华容。
    待到今年春天文聘才明白,之所以组织起这场进攻,背后还有缘故。
    原来去年中枢已有传闻,意图用夏侯氏和曹氏重将出镇各方,而以当地的守将为之辅弼。
    站在曹公的立场,这是应对孙刘联盟的无奈之举;但对长期镇守各地的大将来说,如此安排等于凭空降下来一个主将,难免有些不习惯。
    尤其如乐进。他是追随曹公数十年的老资格重将,夏侯氏、曹氏诸将还没打过几仗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曹公的军假司马、陷陈都尉了!
    此前曹仁守江陵,被孙刘联军围在城中猛攻许久,付出了巨大代价后弃城而走。乐进在襄阳苦心维持,前后数年血汗,才扳回局面,将战线推回到江陵左近……结果呢?听说曹子孝顶着个征南将军的名头又要回来了?此君果有镇守一方的才能,当日何至于丢了江陵?
    所以乐进心不自安。他抢在曹仁抵达之前,连续发起向荆南的进攻,既是为了攫取军功,更是为了在曹仁面前争取更多的发言权,维持他对荆北诸将的影响力。
    然则关羽不愧当世名将。乐进这一场败了,还是惨败。吕常、傅方先后战死,乐进仅以身免,文聘所部攻向华容的过程中遭逢盛寒,人马折损极多,不得不退兵。
    乐进费了绝大的努力,说动了奋威将军满宠、荆州刺史傅群等人,硬生生地粉饰这场败仗,自称以万余精兵阻敌于编县。但吕常、傅方之死,总得有个由头?
    于是文聘人在安陆坐,祸从襄阳来。乐进等荆州文武报上去的文书中都道,因为文聘失期,才未能实现挟击关羽的计划,以至于吕常、傅方战死。文聘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某日他看到襄阳转来的军报,才晓得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扣了黑锅。
    年初时曹子孝抵达襄阳,请文聘来襄阳会见。
    文聘深知这段时间襄阳城里必定勾心斗角、风波迭起。他一点都不想去趟这浑水,于是回书,先说自己去年作战受伤,始终不愈;因为多年戎马操劳的关系,睡眠不好,医者说了,宜静养,不宜出行。最后又在书信末尾添了两笔,说折冲将军能转败为胜,堪称良将。
    这封信到了襄阳,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曹仁哪里看不懂文聘的意思?他又是久历戎机的内行人,当下召了相关人等细细询问……
    结果,不止去年这场败战漏了馅,连带着此前数年好几次失败都被揪出来成了话题。乐进为此灰头土脸,吃了好大的苦头,傅群和满宠也都尴尬。
    这一来,文聘愈发不愿意去襄阳了。
    原先他说自己身体不好,乃是托辞。这会儿倒是真的生了病。根据医者的说法,得的是痹症,盖由湿寒入体引发。
    偏偏养病没多久,曹丞相又亲领大军抵达襄阳。
    文聘抱病再入军营,点兵派将,预备响应。随即听说大军全力南向,这几日连克荆城、当阳、竟陵等地,数次兵临江陵。
    曹公武威一如往昔,这当然是好事。文聘也从来不怀疑,孙刘两家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背靠着河北和中原的曹公。
    但有个情况,难免使文聘有些担心:高祚和常雕二将不与曹公同行,转而领兵一万进驻随县,虎视眈眈地对着江夏方向……这是何意?
    文聘并不害怕作战。过去数年间,他和沙羡的江东之兵、和江陵的关羽所部都打过仗。
    在沙羡方向赢多输少,在江陵方向输多赢少,这也没什么。世上本无百战百胜的将军,只要遍布江夏各地的庄园坞壁在,数千家、数万口的依附民众在,受了多大的挫败,都可以慢慢恢复。何况他在江夏,与孙刘两家也有些默契,无论输赢,都不至于动摇根本。
    他所忧虑、担心的,是荆州的现状被改变。
    以前在刘表部下做军将的时候,文聘受人驱使作战,只是爪牙之流。但赤壁战后的数年间,文聘和文氏宗族在曹公的支持下进驻江夏郡,一方面占据郡中文武要职,一方面聚兵以对孙刘两家,某种角度来说,形同割据。
    文聘本人固然尊奉许都朝廷,屡屡响应襄阳的号令出兵作战,但在当地人眼中,文太守实为江夏郡的土霸王。
    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文聘威福自用,不受任何人的限制,这生活可实在太美了。他常想,怪不得天下大乱以后,那么多英雄豪杰聚兵自立,不服王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朝廷官吏,到处磕头行礼呢。
    然而,此番曹公领十数万雄兵南下,俨然有饮马大江,全取荆楚之地的架势。如果曹公成功了,我文仲业在江夏的日子,还会那么好过么?进而再想,曹公还需要我这么一个独行其是的小势力杵在江夏么?
    文聘翻来覆去地想,愈想,心中愈是烦躁。他的部下将校,都是同族、同乡,虽然嘴上不提,其实都了解他的心意。
    故而最近这些日子里,文氏宗族部曲固然紧张备战,安陆、石阳、南新诸城也都严整城防。有人私下传说道:真不知接下去的敌手会是谁。而文聘本人只在军中练兵,仿佛外界传言俱都不存在似的。
    这一日里,文聘正端坐在高台,观看一队兵卒操练。
    忽有轮值将校来报:“府君,宋琬在营外等候,说有急事求见。”
    文聘手扶长刀,全神贯注地观察将士们的表现。半晌才挥了挥手:“让他等着!”
    将校躬身将退。
    文聘又把他唤了回来。
    此君最近到处踏勘牧场么?或许有什么收获?虽说眼前局势混沌,但宗族的经营也不能放松了。
    宋琬只是个商人,但近来文氏在襄阳、宛城的分支颇得他照拂,连带着文聘本人的手头也因此宽裕很多。此前他又与文聘商议贩卖马匹的大利,使得文聘颇为动心,并不将他当作寻常商贾看待。
    “让他来!”文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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