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远退后半步,翻腕挥剑。
    他的身手毕竟远胜当日。凭着手中无坚不摧的青釭剑,他自信能迫退这蛮夷大巫,甚至能够给她以重创。
    而比他挥出的长剑更快的,是厅堂外一声箭矢破空的厉啸。
    雷远身边的扈从们远比蛮夷想象的更加警惕,他们已经发现了厅堂中的异常。当大巫将要动作的时候,早就准备好的箭矢立即发出!
    这破空的厉啸之声刚刚响起,蛮部大巫便觉得额头侧面的发髻微微一凉!
    这大巫的身手也堪称出众。她下意识地双手一挥,将两柄短刀向雷远掷出,随即向后猛力翻身。
    雷远横剑格挡,将短刀磕得高高飞起。
    而箭矢从大巫的面庞前方掠过,深深扎入砖墙。强有力的箭头完全没入墙体,铁制的箭身在巨大冲力的作用下急速震颤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下个瞬间,厅堂左右两面的十余扇长窗轰然大响,同时被重刀斫开。窗棂之后,至少二十人手持强弓劲弩,瞄准了大巫!
    厅堂中的火盆还在燃烧,火光映照着弓弩上搭着的箭矢,反射出烁烁寒光。而这些弓弩手的眼中也一样闪着烁烁寒光。
    身为雷远的扈从,他们日常受到何等优待?任一人的衣食住行,放到外头都可以和都伯相比,配备的武器甲胄更是精良异常,但有关于兵法韬略的讨论也从不避着他们。
    他们是真正的亲信,是应该随时替奋威将军去死的人!
    可他们竟然疏忽至此,几乎让奋威将军为区区蛮夷巫人所趁,这是何等的耻辱?
    如果眼神能杀人,他们的眼神已经把这大巫切成了千百片。只消雷远一声令下,他们立即就可以将这巫人浑身上下开出二十多个血洞,立即让她死得凄惨无比!
    大巫看看左右,脸上显出犹豫的神色,她道:“雷将军,我……”
    双方既然兵刃相见,还多说什么?雷远根本懒得与纠缠。
    他沉声吩咐道:“拿下。”
    拿下的意思,就是只要不死就行。
    空中几道银光闪过,大巫的肩、腿各处连连中箭,顿时颓然倒地。
    多处伤口鲜血长流,顿时浸透了羽衣。这大巫倒也硬气,竟不呻吟,只狠狠地瞪着雷远。
    雷远缓缓收剑回鞘,对李贞道:“把这人看管起来,找人诊治,不要让她死了。”
    适才第一个射箭震慑的,便是李贞了。他的箭术底子很好,再经数年来时时苦练,已经堪称是少有的神射手。
    当下李贞亲自揪着大巫的脚踝,直接将她拖了出去。出厅堂正门的时候,大巫的脑袋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待到越过门槛,砸在地面,又是咚的一声响。
    这种世道,可不容得怜香惜玉,何况这只是个蛮夷?蛮夷就是蛮夷,哪怕什么蛮夷大巫,没什么好客气的。
    与此同时,王平带人提了几桶冷水,挨个往厅堂里的扈从和蛮夷酋长们的身上浇。
    这天气,冷水沁体,真是从顶门凉到尾椎,而巫人所用的迷药又未必多么厉害。三五桶下去,李齐等人先醒,然后酋长们呼喝怪叫着也醒了过来。
    溇中蛮部的潭守茫然发问:“发生了什么事?”
    刚开口,便被劈面打了一拳。打他的扈从狞笑道:“你们的狗屁大巫,竟敢行刺我家将军……你们摊上大事了!”
    雷远赶紧稍稍提高嗓门,拦住过于暴躁的部属:“大巫有意行刺,和几位渠帅有没有关系,这须得慢慢询问……”
    “没有关系!我们全不晓得!”潭守连声道。
    溇中蛮部潭氏素称凶猛,潭守也是以武力自矜的。但这时候他连一丁点的挣扎都不敢,只嘴上连连申辩;可他也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自己的争辩已经没什么用了。
    雷远就站在堂上,看着这些蛮夷首领们被拖走,被拘押起来。
    今天这件事情,来得荒唐。这个所谓的蛮部大巫,不像是老谋深算、能够潜藏在背后发起图谋的人,到像是个缺乏见识、被人煽动的傻子。
    问题是,就这样才特别可怕。这说明背后一定有人策动,一定会有后继的事情一桩桩发生。
    雷远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数日以后蛮部各地的传言。无非奋威将军忽然翻脸,捕杀了蛮部大巫和各部酋长渠帅,意图从此奴役蛮夷百姓云云。然后就会各地厮杀此起彼伏。
    这传言真是粗糙。
    可蛮部中人很可能就会相信。
    雷远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他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哪怕在后世,俗语也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何况护荆蛮校尉部又不可能遣人到千山万壑中去辟谣。接下去的局势一定会大乱特乱,过去数年间从深山中出来谋生的每一个蛮夷,都可能成为乱源了。
    真是见鬼。
    沙摩柯和张鲁这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
    雷远在灊山时,也曾与山间俚獠打过交道。灊山中有些坞壁,还是数百年前朝廷郡县为压制俚獠而设的。当时他觉得,汉蛮之间的关系,无非汉家兴则蛮夷势衰,汉家衰则蛮夷势兴。
    这数十年来,天下丧乱,汉室朝廷衰微,地方治理混乱不堪,故而大江以南荆蛮声势骇人。此前黄盖为武陵太守、雷远在乐乡,都曾与蛮夷交战。
    但当日雷远初到荆州,亲自去往深山中见识过蛮部子民的生活。说得不客气点,彼辈便如野兽无异。就连沙摩柯这样的酋长,其实生活质量还不如和平年代的汉家小地主。
    既然说蛮夷强盛,何以部民却过得这么凄惨?
    后来雷远出任护荆蛮校尉,开乐乡大市,与蛮夷的交流渐多。他这才了解到,其实汉蛮之间的力量消长,并非这么简单的此消彼长。
    前汉两百年间,朝廷对蛮夷施以羁縻,蛮汉往来甚密。于是荆蛮的种落繁衍,经济也充裕,蛮夷子民出山耕作,一如汉家百姓安居乐业。于是到王莽篡汉时,五溪蛮首领田强能以五万人下屯沅东,号称:“吾辈汉臣,誓不事莽。”
    这种强盛,乃是真的强盛。
    而到光武以后,或因朝廷施政荒诞,或因地方官吏贪暴,又或者,因为蛮夷渠帅们的野心驱使,荆蛮屡次三番地发动反叛。仅仅五溪蛮部,从建武年间到桓、灵时,成规模的叛乱竟达十一次之多,其余各部的叛乱更是频繁。
    数十年来,天下皆知蛮部凶悍。
    可这样的反叛给蛮部带来了什么?
    他们的生产水平退化,社会组织崩溃,发展空间封闭。而蛮部子民的生存环境愈来愈恶劣,最终,哪怕与天下丧乱时的汉家百姓相比,也无不同。这不是强盛。这只是拿蛮部子民的命,去为蛮酋们的妄想去铺路。且不谈这种妄想毫无实现的可能,就算能实现,又与蛮部子民们有何益处?
    雷远近年来和蛮部首领打过不少交道,深知他们不蠢,有些人甚至堪称奸滑。他们不会再做这种选择。
    蛮部以外呢?护荆蛮校尉部更只有损失,连带着荆南四郡也要受影响。
    那么,躲在蛮部后头操纵的究竟是谁?谁能从中获得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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